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現代史拾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第一章

  和苦難一樣,高尚也具有感染力。因此,當德·拉尚特裡夫人的新房客在這座古老岑寂的房子住了幾個月,阿蘭老先生又曾向他透露秘密,使他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那幾位准修士油然產生極深的敬意。他感到心情舒暢,那是有規律的生活方式、溫和的風習以及周圍的人性情相投的結果。四個月來,戈德弗魯瓦從未聽到有人高聲喧嘩、吵鬧爭執,終於打心底裡承認,且不說幸福,自己從懂事以來還不曾這樣安逸過。他以局外人的目光看世界,因此能正確地評判世界。他三個月來一直渴望加入那些神秘的慈善活動,這種心情變成了一種欲念。不必說大哲學家,誰都能想到,在孤獨中,欲念會產生多大力量。

  於是有一天——精神的巨大力量使這一天顯得無比莊嚴——,戈德弗魯瓦再三掂量自己的決心和能力之後,上樓到了善良的阿蘭老人的房間。德·拉尚特裡夫人稱這老人為她的羔羊,他覺得,這位老人是這所住宅裡所有鄰居中間最沒架子、最平易近人的,他想向這位老先生討教,什麼是他們這些上帝面前的兄弟在巴黎從事的神聖事業的條件。關於一段考驗時間的說法,表明將有一個見習階段,他對此已有所準備。他的好奇心並沒有因那位可敬的老人對自己講了加入德·拉尚特裡夫人事業的緣由而得到滿足,他要盤根究底。

  晚上十點半,戈德弗魯瓦第三次來到阿蘭老先生的門前,當時那位老人正要開始讀他的《效法基督》。這一次,那位和藹的啟蒙老師不禁微笑了。他見到那年輕人,不等他開口便說:

  「我親愛的小夥子,您為什麼來找我,而不去找夫人?我是這座房子裡最無知、最沒有才智、最不完美的人。夫人和我的朋友們三天前就已洞察您的心事了。」他帶著一種親昵狡獪的神情補充道。

  「他們看出什麼來了?……」戈德弗魯瓦問。

  「哦!」老先生毫不拐彎抹角地說,「他們猜到您有個相當天真的願望,想要加入我們這個羊群。但是您這種感情還沒有成為熱烈的志向。是的,」他見戈德弗魯瓦做了個手勢又急忙說,「您的好奇多於熱忱。總之,您還沒怎麼擺脫原先的想法,而把我們生活中的事情看成某種所謂有驚險色彩的、傳奇小說般的東西……」

  戈德弗魯瓦不禁臉紅起來。

  「您把我們的工作看成類似《天方夜譚》中的哈裡發們的事蹟,而您事先就已為自己將在您津津有味地編造的行善小說中扮演善神而洋洋得意了!……好了,我的孩子,您那羞愧的笑容證明我們沒有弄錯。您想,那些人專以猜度人們靈魂中最隱秘的活動、迫於貧窮而產生的狡計、陷於困苦而暗作的盤算為職業,您怎能瞞得過他們?他們是正直的偵探,專為上帝維持治安;他們是資深的法官,他們的法典裡惟有赦免罪孽的條款;他們是包治百病的醫生,他們唯一的藥方就是合理使用的金錢。可是,我的孩子,您看到沒有?我們並不挑剔新來者的動機。只要他能留下來,成為我們修會的一位兄弟。我們將在實際行動中對您作出評價。好奇有兩種,一種好的,一種壞的,您現在的好奇是好的。您如果成為我們的葡萄園裡的工人,那些葡萄串的汁液將使您永遠渴求聖果。正如一切自然科學一樣,入門看似容易,其實困難。行善有如做詩,抓住表面的東西再容易不過。但是在我們這裡就和在巴那斯山①一樣,不臻于完美死不休。您要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就應該把生活這門巨大的學問學到手,而且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啊!我的上帝!那是使巴黎警察局長先生和他手下那些先生們大傷腦筋的巴黎生活!我們須從各種變化無常、令人以為永無窮盡的形式中識別、挫敗邪惡勢力的陰謀。在巴黎,行善須和作惡同樣手法巧妙,猶如警探要跟盜賊同樣詭計多端。我們每個人都應當既誠實又警覺,既能準確迅速地作出判斷又有眼力。所以,我的孩子,我們都已年邁體衰,我們對已取得的成績十分滿意,不願意將來後繼無人。您若能持之以恆,將成為我們的開山弟子,所以我們都特別愛護您。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是出於偶然的,我們遇到您乃是上帝的安排。您天性原是好的,後來變得乖戾了,而自從您搬來這裡,壞的酵母便逐漸減弱。夫人的神聖天性對您發生影響。昨天,我們曾經開會討論,由於我受到您的信賴,我的好兄弟們就決定讓我作為您的監護人和導師……您滿意嗎?」

  ①巴那斯山,希臘神話中阿波羅及繆斯諸神居住處。此處指詩歌。

  「啊!我的好阿蘭先生!您的口才喚醒了一個……」

  「不是我口才好,我的孩子,而是事情本身就是雄辯的……服從上帝旨意,憑藉信仰的幫助,盡人力之所能及去仿效耶穌基督,就一定能成為偉大的人……」

  「此時此刻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我感到自己具有熱忱了!」戈德弗魯瓦叫道,「我也願意終生行善。……」

  「這正是與上帝同在的秘訣,」老先生答道,「您研究過TRANSIREBENEFACIENDO這句格言嗎?TRANSIRE意即走出人世,並在世上留下一系列善行。」

  「我懂了,而且我自己把修會的這句格言貼在了床前。」

  「很好,這個行動本身雖不足道,在我眼裡卻意義重大!瞧,我的孩子,我領到交給您的第一件事情,您與貧窮的第一次格鬥,而且我將助您一臂之力。……我們將分頭行動……是的,我自己也奉派離開修院,去一個『火山口』坐鎮。我要去一家大工廠當工頭,那裡所有的工人都中了共產主義理論的毒,夢想著摧毀社會,殺死主人,殊不知這將意味著工業、商業和工廠的死亡。……我也許要在那裡待上一年,掌管現金出入、記帳,並深入到成百上千個窮人家庭。他們無疑先是由於貧窮、而後又受壞書毒害而誤入歧途的。不過,我們每禮拜日和節日都將在這裡見面。……由於我們將住在同一個街區,我指定奧帕的聖雅各教堂為碰頭地點,我每天早上七點半到那裡聽彌撒。如果您在別處遇見我,別顯出認識我的神情,除非您看見我象個心滿意足的人那樣搓著雙手。這是我們的一個信號。我們跟聾啞人一樣有一套手語,您不久便可充分認識到這麼做的必要性。」

  戈德弗魯瓦做了個手勢,阿蘭老先生明白了他的心思,微笑起來並且立即說道:

  「現在就談您的事情。我們所從事的並非您所見過的那種慈善事業。那種慈善事業分為若干部門,各由一些假道學的騙子加以經營,完全成了一種買賣,我們實行的則是偉大卓越的聖保羅所闡釋的那種慈善。因為,我的孩子,我們認為,只有慈善才能醫治巴黎的創傷。這樣,對於我們來說,災難、貧窮、痛苦、憂傷、邪惡,不管出自何種原因,發生於哪個社會階層,在我們眼中都有同等的權利。尤其是,無論信仰或觀點如何,一個不幸的人首先是個不幸的人,我們只有在把他從絕望和饑餓中解救出來以後,才能勸他轉向我們神聖的母親教會。而且我們應當以榜樣和仁慈,而不是其他辦法,來勸他皈依,因為我們堅信上帝在這方面幫助我們。因此,任何勉強都是不好的。巴黎的各類貧困中,最不易發現而又最為艱難的就數正派人的貧困了。特別是那些剛剛陷於貧困的上層資產者家庭的貧困,因為他們把隱瞞自己的貧困看成榮譽攸關的事情。我親愛的戈德弗魯瓦,這類苦難是應該特別加以關心的。確實,那些受到接濟的人既有智慧又有毅力,他們加倍償還我們借給他們的款項。而在某一特定時期裡,這些歸還的款項就抵消了我們在殘疾人、騙子或被苦難折磨得遲鈍愚癔的人身上失去的錢。我們時常從我們的受惠者那裡瞭解情況,但我們的事業如今已更加規模宏大、頭緒複雜,以致我們力不從心了。因此七、八個月以來,我們在巴黎每個區都找了一個醫生。我們每人負責四個區。我們一年給每個醫生三千法郎補貼以照料我們的窮人。他們的時間和醫術首先必須用於我們的事業,當然我們並不阻止他們為其他病人治療。您知道嗎,在八個月裡,我們沒有找到十二個如此寶貴的人,十二個正直的人,儘管我們的朋友推薦的和我們自己認識的醫生為數不少。我們需要能嚴守秘密、作風正派、有真才實學、積極肯幹、樂於為善的人。在巴黎,雖有十萬人或多或少具備為我們服務的能力,這樣的十二名人選卻非一年之內便能找齊的。」

  「我們的救世主好容易才找齊了他的門徒,就這樣,其中還混進了一名叛徒和一個懷疑派呢!」戈德弗魯瓦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