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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還算不了什麼。」阿蘭老先生說,「您還沒有聽到狂風暴雨的階段呢。言歸正傳。德·拉尚特裡夫人過了四年平靜的生活。一八〇七年,她把獨生女兒嫁給一位紳士,那紳士的虔誠、履歷和財產是萬無一失的保障。他在夫人和她女兒過冬的省會最有教養的小圈子中是個俗話所說的紅人。要知道,在這個小圈子裡,有七、八戶人家全都是法國第一流的貴族,其中有埃斯格裡尼翁家族、特雷維爾家族、卡泰朗家族、努阿特爾家族,等等。十八個月之後,這個男人拋下他的妻子,在巴黎改名換姓、蹤影全無了。德·拉尚特裡夫人在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之中方才得知被離棄的原因。她女兒在細心教養和純潔的宗教感情薰陶下長大成人,卻對這個事件的緣由守口如瓶。這種缺乏信任的表現使德·拉尚特裡夫人深受刺激。她已有幾次在她女兒身上發現某些跡象,暴露出她亡父的喜歡冒險的性格,和一種近乎男性的剛毅品質。她丈夫完全是自願出走,丟下了一個爛攤子。德·拉尚特裡夫人至今對這場任何人力都無法挽回的飛來橫禍感到莫名其妙。當初她出於謹慎,曾向人打聽未婚女婿的情況,那些人都說他的財產帳目清楚,隨時可以動用,況均為地產,未做抵押。其實,這些財產早在十年前已經抵充比自身價格還要大的借款。因此,不動產被變賣乾淨,可憐的新娘只剩下自己的財產回到娘家。德·拉尚特裡夫人後來得知,此人得到當地體面人物的支持,是因為他們想保住自己的債權,那個壞蛋欠了他們每個人一大筆錢。因此德·拉尚特裡夫人一到那裡,就被當做一個獵物。然而,這場橫禍還有其他原因,一份曾由皇帝親自過目的密件會把這些原因透露給您。而且此人長期以來贏得了本省保王派領袖的好感,因為他在大革命最激烈的年月裡始終忠於王室。他是路易十八最活躍的密使之一,自一七九三年以來參與了一切密謀,每次都巧妙靈活地擺脫一切干係,最後終於引起人們懷疑。路易十八解除了他的職務,他被排除於一切事務之外,便回到早已抵債的產業上來。與聞王朝內閣機密的人對這位危險的合作者的這段經歷保持沉默,因此當時無人知曉,這使他在這個忠於波旁王室的城市幾乎成了受人崇敬的人物。在這個城市,舒昂黨最殘忍的手段也被看做正當的戰爭行為。埃斯格裡尼翁家族、卡泰朗家族、瓦盧瓦騎士,總之,貴族和教會都對這位保王党外交家張開雙臂熱烈歡迎,並將他接納於自己的圈子中。這種庇護又與債主們希望得到償付的心情不謀而合。這個無賴和已故的德·拉尚特裡正好是無獨有偶。他在三年間收斂形跡,裝出十分虔誠的模樣,並迫使別人對他的劣跡守口如瓶。在新婚夫婦度過的頭幾個月裡,他對她施加影響,企圖以他的理論來腐蝕她,如果無神論也算得是理論的話。他以諷刺的口吻談論最神聖的原則。這個低級外交官回到家鄉後,與一位年輕人過從甚密,那年輕人和他一樣負債累累,卻以坦率勇敢聞名,他則表現出同等程度的虛偽和懦怯。這位客人的風趣、個性和驚險生活當然對一位少女很有吸引力,這在那個當丈夫的手裡就成了一種把柄,用以證實他那下流的理論。女兒從未告訴她母親,偶然將她扔進了什麼樣的深淵。想到德·拉尚特裡夫人在嫁出獨生女兒的時候是如何小心周到,簡直令人從此不再枉自謹慎。這位經受過如許苦難的女人,在她那如此忠貞、如此純潔、如此虔誠的生活中受到的最後一個打擊,使她失去了自信。而她女兒由於自己的厄運,也要求自主,甚至淩駕于她母親之上,有時對她態度粗暴,這些都增加了她與女兒的隔閡。這樣,她所有的感情都受到傷害,她對丈夫的忠貞和愛情受到了愚弄,她曾毫無怨言地為他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財產和年華;她給予女兒的純粹的宗教教育枉費了心力;她甚至在這場婚事上受到社會的欺騙。她那僅曾撒播美好感情的心靈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因而更加靠攏上帝。上帝的手曾給予她那麼沉重的打擊。這位准修女每天早上去教堂,完成修院式的苦行,而且撙節開支周濟窮人……

  「迄今為止曾有什麼人的一生比這位高貴的婦人更聖潔,更備受磨練嗎?她身處逆境卻如此溫柔馴順,面臨危險而如此勇敢無畏,而且始終充滿基督徒精神!」老先生望著驚奇的戈德弗魯瓦說,「您瞭解夫人,您知道她是否不通人情,缺乏判斷力,不善思考。她是最通情達理、最有判斷力、最善於思考的!而那些堪稱某人一生最為坎坷的災難,與上帝給予這個婦女的災難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單說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女兒吧。」老先生繼續講開他的故事。

  「德·拉尚特裡小姐十八歲結婚的時候,」他說,「是個柔弱的少女,棕色眼睛,容顏鮮豔,體態窈窕,長著一張最漂亮的臉龐。優雅的前額上有一頭令人讚歎的烏黑秀髮,與她棕色的眼睛和快樂的表情十分協調。她外表有一種嬌媚可愛的神態,使人對她的真實性格產生誤解,殊不知她有一種男子氣概的決斷。她長著小巧的手、小巧的腳,全身上下一種弱不禁風的樣子,使人絕對不信她的力量和機敏。由於一直在母親身邊生活,她品行端正,虔誠之至。那位青年也和德·拉尚特裡夫人一樣,狂熱效忠於波旁王室。她是法國革命的敵人,她承認拿破崙的統治只是作為上天給予法國的懲罰,懲罰一七九三年犯下的弑君罪。岳母和女婿政見的一致是締結婚姻的決定性原因,通常在類似情況下總是如此的,況且當地所有的貴族都有意促成這門親事。在一七九九年戰事重起時,那壞蛋的朋友曾指揮過一幫舒昂黨人。看來男爵(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女婿是個男爵)讓他妻子和他朋友結合並無其他目的,只是想利用這種私情向他們要求幫助和救濟。那年輕的冒險家雖然債臺高築且沒有謀生手段,卻生活得十分舒適,並且確實有能力輕而易舉地救助那位保王党的陰謀家。

  「這需要對當時一個名噪一時的組織略加說明,」阿蘭先生中斷他的故事說,「我想說一下燒腳幫①。西部各省當時都多少受到過這些匪徒的荼毒,他們的目的遠不是劫掠,而是要使保王主義的戰事死灰復燃。您知道,當時實施徵兵法流弊甚多;據說他們利用了逃避徵兵法的大量逃亡者。在莫爾塔涅與雷納之間、甚至遠至盧瓦爾河沿岸,進行過一系列夜襲,在諾曼底的這一地區這些夜襲主要針對那些國家財產的管理者。這些匪幫在農村散播深深的恐懼,如果我對您說,某些地方的司法活動曾長期陷於癱瘓,這並非誇大其辭。您也許以為,這種內戰的餘波會在國內引起巨大反響,其實不然,因為我們對於新聞界聳人聽聞的報道已經司空見慣,其實涉及的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政治或民事訴訟事件。帝國政府的體制與所有專制政府的體制一樣,書報審查官不讓任何涉及政治的東西見報,除非是既成事實,而且連既成事實也要改頭換面。如果您費神翻閱一下《箴言報》和其他依然存在的報紙,甚至西部地區的報紙,您也不會找到有關判了六十至八十名強盜死刑的那四、五次刑事訴訟的片言隻語。強盜這個稱呼,在大革命時期是指旺代党人、舒昂黨人和所有為波旁王室而戰鬥的人,帝制時期在司法界沿用了這個稱呼,用以指某些保王黨人。他們是幾個互不關聯的陰謀中的犧牲者。對於一些生性偏激的人來說,皇帝和他的政府就是敵人,拿敵人的東西不算偷盜。我這是對您解釋他們的看法,並沒有為他們開脫的意思。好,言歸正傳。」

  ①燒腳幫:督政府末期,法國西部的強盜劫掠旅客並施行火刑拷打,故名。

  「現在,」他略微歇了口氣,因為故事較長,這種間歇是很有必要的。「設身處地想想這些被一七九三年內戰弄得傾家蕩產、怒火中燒的保王黨人,想想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女婿和那個舒昂党首領那樣的花銷無度而手頭拮据的特殊人物,您就能理解,他們怎麼會為一己私利而決心幹出強盜的行徑,為了王朝大業,他們的政治觀點允許他們這麼對付帝國政府。那位年輕的首領致力於使舒昂黨死灰復燃,以便在合適的時機舉事。當時皇帝正處在一個嚴重關頭,他被困于洛鮑島,看來即將敗於英國和奧地利的夾擊。瓦格拉姆的勝利使國內的密謀幾乎毫無必要。正當布列塔尼·旺代以及諾曼底的一部分地區有了燃起內戰之火的希望時,不巧男爵的私人事務遇到了麻煩,男爵自以為能夠發動一次遠征,想將遠征的成果完全用於拯救自己的產業。他的妻子和朋友出於一種高尚的感情,勸阻他為個人私利挪用武裝劫奪來的國家稅款,那是用來充當逃避兵役者和舒昂黨人的餉銀及購買武器彈藥,準備暴動用的。經過幾番激烈爭論,年輕的首領在男爵的妻子支持下明確表示拒絕留給他相當於一百萬法郎的埃居,王室的軍隊即將從西部的一個總稅務局取走這筆款項。這以後,男爵便失蹤了,為的是躲避法院幾次三番的嚴密搜捕。於是債主們想讓他妻子以自己財產替丈夫還債。但是,那個壞蛋早已使妻子斷絕了為丈夫作出犧牲的情意。這一點,可憐的德·拉尚特裡夫人是不得而知的。但我所作的初步解釋,後面還隱藏著一個陰謀。與那個陰謀相比,這一點也就算不了什麼。」

  「今天時間太晚了,」老先生看了看他的小掛鐘說,「我要是把故事講完,時間就太長了。我的老朋友博爾丹曾因著名的西默茲案件①而在保王黨內名聲大噪。他還在莫爾塔涅燒腳幫一案中出庭辯護。在我遷居這裡時,他給我看過兩份文件。不久之後他就去世了,文件還保存在我這裡。您在文件裡可以看到事情的梗概。那比我講更為簡略,因為頭緒過多,我會糾纏於枝微末節,兩個小時也講不完,而那裡面則是一種概要。明天早上,我再給您講完關於德·拉尚特裡夫人的故事。看過這兩份文件,您就能知道不少事了,我也就可以用幾句話把故事結束。」

  ①參見本《全集》第十六卷《一樁神秘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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