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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戈德弗魯瓦做了個表示贊同的手勢。阿蘭老先生從這個手勢裡看到由衷的讚賞。這手勢也表示:我聽著呢。

  「您剛才看到了,年輕的朋友。」老人又說,「如果在我們中間生活更長時間,您不可能不瞭解這位聖潔的女人生活中的可怖往事。有些見解、事情、話頭會招致不幸,因而在這座房子裡是完全禁止的,否則會使夫人舊傷復發,若再復發一兩次,就會致她於死地……」

  「上帝啊!」戈德弗魯瓦叫道,「我究竟幹了什麼?……」

  「要不是約瑟夫先生預感到您將提起那不祥的斷頭臺,打斷了您的話,您就會要這個可憐的夫人的命了……。現在是讓您瞭解一切的時候了,因為您將成為我們的自己人,今天我們都深信這一點。」

  「德·拉尚特裡夫人,」他停了一會又說,「出身於下諾曼底的一個名門望族。她娘家的姓氏是巴爾布-菲利貝爾特·德·尚皮涅勒,屬￿這個家族的一個幼支。她如果在出嫁時不按習俗放棄繼承份額,就只有去當修女了。家道中落的家庭都是這樣做的。有位德·拉尚特裡先生,他的族譜雖然始自腓力二世十字軍東征的時代,如今卻已完全湮沒無聞。他想在諾曼底省重振旗鼓,回升到與這種古老家族相稱的地位。這位貴族曾在雙諾威戰爭中充當王室軍隊軍需,積攢了大約三十萬埃居,因此加倍地失了身分。他兒子過分信賴這麼一筆巨產(外省的傳聞誇大了財產的數目),在巴黎過著使一家之主十分擔憂的生活。德·尚皮涅勒小姐的賢淑在貝森地區頗有名聲。那位老人的拉尚特裡小小領地正好位於根特和聖洛之間。他聽到有人在他面前慨歎:這麼一位十全十美的小姐,本來可以使一個男子幸福,卻要去修道院度過餘生。他表示了禮聘這位小姐的願望。德·尚皮涅勒家願意考慮他兒子與菲利貝爾特小姐的婚姻,條件是不能索要嫁妝。他到了巴耶,與尚皮涅勒一家會晤了幾次,不由得傾倒于那位少女的高貴品質。德·尚皮涅勒小姐年方二八,卻已顯示出她將會成為何等人物。可以想見,她身上有一種堅定不移的信仰、一種不惑的良知、一種百折不撓的正直,和一個堅貞不渝的愛情心靈。這個靠在軍隊裡巧取豪奪而發財致富的老貴族,看到這個迷人的少女可以憑其賢德、憑其堅定而不僵硬死板的個性力量,約束他的兒子。您大概也已看到,誰也沒有德·拉尚特裡夫人那麼溫柔,但誰也沒有她那麼自信,她直至暮年仍然保存著天真無邪的一片純真。她過去不願意相信世上有邪惡,您所看見的那點戒心是她在苦難中學會的。那老貴族對德·尚皮涅勒家承諾,聲明了結菲利貝爾特小姐的繼承份額文書,而與許多名門望族俱有姻親關係的德·尚皮涅勒家則保證把拉尚特裡領地立為男爵領地。他們履行了諾言。她未婚夫的姑母,布瓦弗勒隆夫人,就是死於您現在所住房間的那位最高法院推事的夫人,則允諾把遺產留給她這位侄子。兩家之間達成這些協議之後,做父親的把兒子叫了回來。那年輕人是大法院的審查官,結婚時二十五歲,他曾與那個時代的闊少們一起揮霍無度,模仿他們的生活方式,使那老包稅人數次償還巨額債款。可憐的父親預料他兒子還會幹出新的荒唐事來,相當樂意承認他未來的兒媳有一筆財產。但他是那麼放心不下,因而他指定由婚後出生的男孩替代繼承拉尚特裡領地。……大革命使這一謹慎措施付之東流。」阿蘭老先生順便說,「年輕的審查官美如天神,對各種體育活動都靈巧非常,頗有魅力。因此,您很容易想見,德·尚皮涅勒小姐對她丈夫非常迷戀。那老人對這個婚姻的開端極感欣慰,以為他兒子已經改弦更張,就主動把新婚夫婦送到巴黎。這事發生在一七八八年初。那幾乎算得上是幸福的一年。德·拉尚特裡夫人受到一個充滿愛情的男人所能給予唯一被愛的女子的一切無微不至的關心照料。這個甜蜜歲月雖然好景不長,卻曾照亮這位高貴而不幸的女子的心。您知道,當時做母親的都親自給孩子哺乳。夫人生了個女孩。在這段時間裡,妻子理應得到加倍的愛憐,它卻成為聞所未聞的災難的開端。審查官被迫變賣他所能支配的所有財產,以償還他沒對父親承認的舊債以及賭輸的新債。不久以後,國民大會又宣佈解散大法院、最高法院,廢黜一切以重金買得的司法職務。這個小家庭添了個小女孩,除了替代繼承的產業和被承認為德·拉尚特裡夫人嫁妝的財產,便一無所有了。在二十個月的時間裡,這位十七歲半的可愛少婦就不得不與她哺乳的女兒隱居在一個卑賤的街區,靠她的雙手幹活度日。她丈夫完全拋棄了她,日甚一日地陷進了煙花柳巷。夫人從未說過一句責備她丈夫的話,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她對我們說,在那些苦難的日子裡,她一直祈求上帝保佑她親愛的亨利,那個壞蛋名叫亨利,」老先生說,「這個名字永遠不可以提,亨利埃特也不可提。言歸正傳,德·拉尚特裡夫人除了購買食品或尋找活計,從不離開她在聖殿繩鋪街的那個小房間。她公公每月接濟她一百利勿爾,足可不愁隊穿。她公公是被她的賢惠感動才寄給她這筆錢的。然而,可憐的少婦預見到這項收入會有中斷的可能,便從事胸衣女工的艱苦職業,為一位有名的婦女時裝裁縫幹活。果然,那老包稅人死了。由於波旁王朝的法律被廢止,他的遺產被他兒子吃得精光。這個往日的審查官成了革命法庭一名最兇狠的庭長,諾曼底地區無人不怕,因而他得以恣意滿足私欲。羅伯斯比爾被推翻後,他鋃鐺入獄。當地人民對他的仇恨使他必死無疑。德·拉尚特裡夫人從訣別信中得知等待她丈夫的命運,馬上把女兒託付給一位女鄰居照管,身上帶著幾個路易——她的全部財產,到了那個壞蛋下獄的城市。她靠那幾個路易打點,才進入死牢,讓她丈夫穿上她的衣服逃走,當時情形與後來德·拉瓦賴特夫人營救丈夫①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她被判處死刑,但是人們恥於實施這一報復。於是,她丈夫過去主持的法庭私下予以方便,放她出獄。她徒步回到巴黎,無人接濟,一路寄宿農家,靠人施捨度日。」

  ①拉瓦賴特(1769—1830),拿破崙的部下,百日時期任皇帝的警衛長。一八一五年波旁王朝第二次復辟後被判死刑,於執行前夜與探監的妻子易裝越獄。

  「上帝啊!」戈德弗魯瓦叫道。

  「等一等!……」老先生說,「這還不算什麼。在八年間,可憐的少婦只見過她丈夫三次。第一次,那位先生在妻子簡陋的住處待了兩天,對她撫愛備至,使她相信他已經洗心革面。結果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錢。她說:『我無法抗拒一個我每日為之祈禱、一心思念的男子。』第二次,德·拉尚特裡先生奄奄一息地到她家裡,生的又是怎樣一種病啊!……她照料他,救了他的命,而後又試圖使他重新恢復正當的感情和生活。那個革命家一一答應了這位天使的要求,過後卻故態復萌,過起淫亂不堪的生活。最後他避到妻子家裡躲過了公安部門的起訴,在妻子家中壽終正寢。」

  「噢,這還不算什麼!」老先生見戈德弗魯瓦臉上現出驚異之色,就叫道,「在那個人的生活圈子裡,誰也不知道他曾結過婚。那個無恥之徒死後兩年,德·拉尚特裡夫人獲悉還有第二個德·拉尚特裡夫人,跟她一樣當了寡婦而且傾家蕩產。他的重婚使他找到兩個忠貞不渝的天使。」

  「大約到一八〇三年,」阿蘭先生停了一會又說,「布瓦弗勒隆先生,即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姑夫,從流亡貴族名單上銷了號以後,來到巴黎交給她一筆兩萬法郎的款項,這是老包稅人當年委託他為他侄媳的孩子保存的。他勸那位寡婦遷居諾曼底。她在諾曼底把女兒培養成人,並依照那位前任推事的建議,以極其有利的條件贖回一塊祖產土地。」

  「啊!」戈德弗魯瓦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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