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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每天早晨喝咖啡時,我一看報就說:『該死的蒙日諾!沒有他,我本來可以有一千埃居年金的!』蒙日諾成了我的災星,我在街頭躑躅,大罵蒙日諾。『有博爾丹過問此事,』我心想,『他會抓住他,那是他咎由自取!』我的怨恨轉為怒駡,我詛咒這個人,覺得他一無是處,巴裡歐先生說得確有道理。後來,有天早上,我看見我的偵務人像是沒有欠我一個生丁似地毫不在乎地走進來,我感到羞恥。我本來應該感到羞恥的。我象個被人當場拿獲的罪犯,局促不安。霧月十八日政變①已經發生,一切都十分順利,國債上漲,波拿巴已經出發進行馬朗戈戰役②。『遺憾得很,先生。』我讓蒙日諾站著,對他說,『我靠了執達吏的力量才請到您。』蒙日諾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我是來對你說,』他答道,『我目前無力償還債務。』——『您使我錯過了在第一執政上臺以前投放資本的良機,當時我本可以發一小筆財的。……』——『我知道,阿蘭。』他對我說,『我知道。可是何苦對我起訴,讓我為支付訴訟費用而負債累累呢?我接到了岳父和妻子的來信,他們購置了地產,並且給我寄來了他們安家所需用品的清單,我不得不把所有收入都用於添置這些用品。現在,誰也無法阻攔我,我要到符利辛根乘一艘荷蘭船出發,我已經把所有隨身衣物寄到那裡去了。波拿巴打贏了馬朗戈戰役,和約即將簽訂,我可以無所畏懼地和家人團聚,我妻子走時已有身孕了。』——『這麼說,您讓我為您的利益作出犧牲?……』我對他說。——『是的,』他答道,『我曾把您當做我的朋友。』這時候,我自愧不如蒙日諾,他說出這個簡單而偉大的字眼時,在我眼裡是那麼高尚。

  ①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霧月十八日),拿破崙發動政變,解散督政府。次日,迫使立法團選舉執政三人,成立執政府,自任第一執政,大權獨攬,史稱「霧月政變」。

  ②拿破崙於一八〇〇年在意大利北部地區擊敗反法聯盟奧軍的重要戰役。

  「『我不是對您說過嗎?』他又說,『我不是曾在這同一個地方同您推心置腹、無話不說嗎?當時我來找您,阿蘭,是來找一個唯一能夠理解我的人。我對您說過,五十個路易會等於白扔,但一百個路易,我會還給您的。我沒有確定期限,我怎能知道哪一天我將結束與貧困的長期鬥爭呢?您曾是我最後一個朋友。我所有的朋友,甚至我們年邁的恩師博爾丹,都因為我向他們借錢而瞧不起我。哦!您不知道,阿蘭,一個窮愁潦倒的正派人,在走進別人家裡請求幫助的時候,心中那種難熬的滋味!……也不知道由此產生的所有後果!我希望您永遠也別嘗到這種滋味,這比死亡的恐怖還要可怕。您給我寫了幾封信,如果是我處於同樣地位寫這樣幾封信,您會覺得非常可鄙。您期待于我的完全非我能力所及。您是我唯一可以前來作自我剖白的人。儘管您嚴酷絕情,儘管在博爾丹先生為您向我要求寫張借據的那天開始,您已經從朋友變成了債主,從而否定了我們在這裡握著手,灑著熱淚定下的高貴契約,我還是只想記住那個早上。正是因為那個時刻,我才前來對您說:「您不瞭解苦難是怎麼回事,不要苛責它!」我沒有一個鐘頭、一秒鐘的時間來寫信答覆您!您也許要我來奉承您?……那無異是要求一隻被獵人和獵狗追得精疲力竭的兔子在林間空地稍事休息,吃幾口草!我是沒有給您寫信,我沒有足夠的信來滿足主宰我的命運的那些人的要求。我在戲劇界是個新手,是樂師們、演員們和樂隊的獵物。為了能夠動身並且能夠置辦我的家庭在那邊要用的東西,我把《秘魯人》連同兩部未發表的劇本都賣給了經理。我一文不名地去荷蘭,在路上光吃麵包,直到符利辛根。我的旅費已經花光,僅此而已。要不是我的女房東可憐我,信任我,我會不得不背著行囊徒步旅行。因此,儘管您懷疑我,我對您的感激卻並無稍減,因為沒有您的幫助,我不可能把我岳父和妻子送去紐約。不,阿蘭先生,我不會忘記,您借給我的一百路易現在能給您帶來一千五百法郎的歲入。』——『我很願意相信您,蒙日諾。』我說,幾乎被他作這番解釋時的聲調感動了。——『啊,你不再稱我先生了,』他動感情地說,激動地望著我。『上帝啊!我如果能在離開法國時在一個人眼裡不再是半個騙子、不是一個敗家子、也不是一個空想家,我會減少幾分遺憾。在我的患難中,我愛上了一位天使。一個懂得愛的人,阿蘭,永遠不會是完全可鄙的……』聽到這番話,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抓住我的手握著。——『願上帝保佑你。』我對他說。『我們仍然是朋友嗎?』他問。——『是的,』

  「我答道,『你是我童年時代的夥伴和青年時代的朋友,總不能讓你背負著我的怒氣的重擔去美洲啊!……』蒙日諾眼裡噙著熱淚擁抱過我,便沖出門外。幾天後,我遇到博爾丹,我對他說到我們最近這次會晤,他微笑著對我說:『但願這不是一幕喜劇!他沒對您提出什麼要求嗎?』——『沒有。』我答道。——『他也去過我家,我幾乎和您一樣面慈心軟,他向我借了路上的伙食費。總之,我們等著瞧吧!』博爾丹的這種見解又使我擔心,自己是否又傻裡傻氣憑著一時衝動而感情用事。『不過那個訴訟代理人的做法不也和我一樣嗎?』我心裡說。我想,現在沒有必要跟您解釋我是怎樣失去全部財產的了。我只剩下那另外一百路易,我把那筆錢買了公債,當時公債價格太貴,我年屆三十四歲,只有不到五百法郎的歲入。我靠博爾丹的保薦,在小奧古斯丁路當鋪的一個分店裡得到一個薪金為八百法郎的職務。我當時過得十分儉省。我住在沼澤路一個四樓小套間裡,兩間房,一間盥洗室,租金是二百五十法郎。我在一家寄宿公寓吃午飯,每月四十法郎。每天晚上還要為人抄寫。我又醜又窮,只好放棄成家的念頭。」

  戈德弗魯瓦聽到可憐的阿蘭以一種可愛的逆來順受的態度給自己下了斷語,不由做了個手勢。這個手勢比一席知心話更好地說明了他們倆命運的相似。那位老好先生顯出一副等待他的客人說話的神情,作為對於這個雄辯的手勢的回答。

  「從來沒人愛過您嗎?……」戈德弗魯瓦問。

  「從來沒有!」他說,「除了夫人,她對我們大家的愛都報以同樣的愛,那是一種可說是神聖的愛,……對此您已有體會了。我們和她同呼吸,她和我們共命運;我們大家只有一個靈魂;我們這種歡愉雖然不是肉體的,其強烈程度卻並不稍減,因為我們只是用心靈生活著的。……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孩子。」他又說,「等女人能夠賞識精神上的品質時,她們已經失去自己的外表了,她們那時已經衰老了……我吃過許多苦,不提它了!……」

  「啊!我現在就是這樣……」戈德弗魯瓦說。

  「在帝制時代,」老先生低著頭說,「年金並不如數付給,甚至可能出現停止支付的情況。從一八〇二年到一八一四年,我沒有一個星期不把自己的憂患歸罪於蒙日諾。『要不是因為蒙日諾,』我心想,『我本來可以成家立業。沒有他,我是不會過這種節衣縮食的生活的。』但有時我也想道:『也許這個倒黴鬼又在那兒揹運了!』一八〇六年,有一天,我感到生活實在沉重難過,就給他寫了封長信,經由荷蘭轉給他。我沒有收到回信,我等了三年,總是寄望於他的回信卻總是失望。最後我聽天由命了。除了我那五百法郎年金和當鋪的一千二百法郎薪水(我已提過薪水),我還在香粉商皮羅托那裡擔任簿記,掙五百法郎。這樣我不但收支平衡,而且每年還能省下八百法郎。一八一四年初,我把九千法郎積蓄買了價值四十法郎的公債,從而確保在暮年能有一千六百法郎的年金。這樣,我在當鋪有一千五百法郎,簿記能得六百法郎,公債有一千六百法郎利息,總共是三千七百法郎。我在塞納街租了一套房間,日子略微好過了一點。我的工作使我和許多倒黴的人發生聯繫。十二年來,我比誰都瞭解大眾的疾苦。有一兩回,我曾接濟過幾個窮人。我發現在六個受過我資助的人家中有一兩家擺脫了困境,感到異常欣慰。我想到,做好事不應該只是扔給窮苦人一點錢。我覺得通常所說的行善,常常變成一種頒發給罪人的獎金。於是,我著手研究這個問題。我那時已年屆五旬,一生行將結束。『我能有什麼用處?』我自問,『我把我的財產留給誰?我給這套房間添置上豪華的陳設,雇了一個出色的廚娘,生活有了體面的保障以後,又將如何使用我的時間?』這樣,十一年的革命和十五年的困苦吞噬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期,我的生命消耗在沒有價值的工作中,或者僅僅用於求生存。誰也無法在這種年齡由默默無聞、愁吃愁穿的生活一躍過上一種光輝燦爛的新生活。不過一個人總能成為有用的人。我終於懂得了,借出的錢輔以一定的監督和不厭其詳的指導便能發揮十倍的效力,因為不幸的人更需要有人指點。讓他們在為別人工作的同時得到利益,他們並不缺乏投機商的精明。我頗為自己取得的出色成就而自豪。我有了一個目標、一件工作,還不說稍微扮演一下救世主角色使我享受到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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