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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四章

  「兩天之後,」老先生說,「我遇到一位既非朋友又非毫不相干的、偶爾有點來往的人,即一般所謂熟人,一位叫做巴裡歐的先生。碰巧在談起《秘魯人》的時候,他自稱是作者的朋友。『你認識蒙日諾公民嗎?』我問他。」

  「那時我們仍然不得不對任何人都以你我相稱。」他對戈德弗魯瓦解釋道。

  「那位公民看了我一眼,」老先生繼續講道,「他叫了起來:『我巴不得不認識這個人,他向我借過幾回錢,而且有借無還,以此表現與我不分彼此的交情。這是個怪人,脾氣很好,但是想入非非!……哦!真是火一般熱烈的想像力!說句公道話吧:他不想騙人,但由於他事事失算,有時也就顯得言而無信了。』——『他借了你多少錢?』——『也就是幾百埃居吧……這是個無底澗。誰也不知道他的錢到哪兒去了,連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收入嗎?』——『是啊,』巴裡歐笑道,『眼下他正說要去美國買土著人的土地。』我走開了,這些閒言碎語猶如一滴酸醋注入我心中,使我的好意全部變酸了。我去看我從前的指導教師,他現在是我的顧問。我剛把我借款給蒙日諾的秘密以及我的做法告訴他,他就叫起來:『怎麼搞的,我手下的文書會這樣行事?你應該把事情推遲到第二天並且馬上來找我,那樣你就會知道我已經不讓蒙日諾上門了。他一年來向我借了一百多埃居,這可是一大筆錢!在他去你家吃飯前三天,他在街上碰到我,對我訴說一通自己如何窮苦,辭句十分哀切,結果我又給了他兩個路易。』——『如果我上了這個滑頭戲子的當,那活該他倒黴,而不是我!』我對他說:『可是我該怎麼辦?』——『至少應該讓他出個字據,債戶情況再糟,有時也會時來運轉,那時就可以收回借款了。』說到這裡,博爾丹從書桌上的一個文件盒裡拿出一份卷宗,我看見卷宗上寫著蒙日諾的姓名。他給我看三張各為一百利勿爾的借據。『他下回再來,我就讓他添上利息和我給他的兩個路易,以及他還想向我借的數目,然後叫他寫個字據,承諾所有借款的利息應自借款之日起計算。這樣,至少我有個合乎規矩的手續,而能據以索還債款。』——『那您能為我辦個跟您一樣的合乎規矩的手續嗎?因為您是個正派人,您這麼做也很對。』——『這樣我可以掌握主動,』前任檢察官答道,『而象你那樣行事,那就完全受人支配了,那人可能根本沒有把你放在心上。我可不願意被人嘲弄!嘲弄一個前沙特萊檢察官?……沒那麼容易!象你這麼冒失地借錢給蒙日諾,誰把錢借到手,過了一段時間都會認為這筆錢是他自己的。這是他的錢,不是你的錢,你卻成了他的債權人,一個討厭的人。於是借債人就會昧著自己的良心想方設法擺脫開你,一百個人中間有七十五個會設法在他們的有生之年不再見到你……』——『這麼說您認為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是誠實的?』——『我是這麼說的嗎?』他狡獪地笑道,『這可太多了!』十五天后,我收到一封信,博爾丹請我去他家領我的票據。我去了。『我本想幫你追回五十個路易,』他對我說(我把我和蒙日諾的談話內容告訴過他),『可是,鳥兒已經飛了。跟你的金元告別吧!你的加拿利金絲雀飛到氣候溫和的國度去了。我們是在同騙子打交通。他對我聲稱,他的妻子和岳父帶著你的六十個路易去美國購置地產了,而他也準備去美國找他們,說是為了發一筆財,以便回來清償債務。他把完全符合手續的債務清單委託給我,讓我瞭解他的債權人的情況。這就是那張詳細清單,』博爾丹對我說,把一份卷宗給我看。他念著上面寫的總數:『一萬七千法郎現金!』他說,『用這筆款子可以購置一幢歲入兩千埃居的房產!』他把文件放好以後,交給我一張相當於一百金路易的、以指券兌現的支票,以及一紙文書。蒙日諾在文書中承認借了我一百金路易並且應該付給利息。『這下子,我手續完備了。』我對博爾丹說。——『他不會抵賴欠你的債,』我從前的指導老師說,『然而,在顆粒無收的地方,皇上(也就是說,督政府)也收不到貢糧。』聽了這話我就走了。我認為我被人以法律奈何不得的手段詐騙了錢財,對蒙日諾失去尊敬,聽天由命認倒黴了。」

  「我之所以詳盡敘述這些平凡而表面上微不足道的細節,並非沒有理由。」老先生望著戈德弗魯瓦說,「我是試圖向您說明,我是怎樣漸漸採取和大多數人一樣的行事方法,毫無定見,完全蔑視原始人事無巨細都嚴格遵守的準則。許多人會以博爾丹這樣一絲不苟的人為自己開脫,但今天我感到自己不可原諒。事關譴責我們的一個同類,甚至永遠拒絕給予敬重的時候,我們只能依據自己的判斷行事,何況……我們應該把自己的良心作為法庭來審判他人嗎?法律在哪兒?我們有什麼評判準繩?在我們身上是弱點的,在別人身上不會是優點嗎?對於每件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情況,因為在人間沒有兩件完全相同的事。只有社會才對其成員擁有鎮壓權,我是不承認它有懲治權的:鎮壓就足夠了,而且已經夠殘酷了。」

  「我就這樣聽信了一個巴黎人的不著邊際的話,我佩服我的前指導老師的明智,而對蒙日諾加以譴責。」老先生從他的故事中引出上述高明的教訓後繼續講道,「《秘魯人》宣佈上演了。我滿以為會收到蒙日諾給我的首場演出票子,我自以為有惠於人。我的朋友借了我的錢,在我眼裡就成了我的臣僕,除了應該付給我利息,還欠了我一大堆情分。我們都是這樣行事的。……蒙日諾不但沒有給我寄任何票子,而且有一次,我瞥見他衣冠楚楚、幾乎是衣著華麗地走進費多戲院黑洞洞的過道時,他裝做沒看見我;而等他走過我跟前,我想朝他跑去時,他卻又穿過一條橫巷躲開了。這件事使我大為惱火。我的火氣隨著時間推移有增無已。情況是這樣的,在那次邂逅相遇之後幾天,我給蒙日諾寫了封信,措辭大致如下:『我的朋友,您不能認為我對您的任何好運或厄運會漠不關心。《秘魯人》是否使您滿意?您的首場演出把我忘了,這是您的權利。我本來可以為您捧場叫好的。不管怎樣,我希望您從中得到一個秘魯①,因為我已經找到使用我的資本的方式,而且指望您按期支付。您的朋友阿蘭。』我等了十五天,沒有收到回信,就又找到麻雀街去。女房東告訴我,那位少婦的確在蒙日諾對博爾丹說的時期和她父親一起出門了。蒙日諾一大早就離開了他的陋室,要到深夜才能回來。又過了十五天,我又寫了這麼一封信:『我親愛的蒙日諾,我見不到您,您又不回我的信,我對您的做法很不理解,我要是這樣對待您,您會對我有什麼想法?』我不再寫『您的朋友』,而是寫『致以友好的問候』。

  ①法語中,「找到一個秘魯」意喻發一大筆財。文中此語系由《秘魯人》這齣戲聯想而來。

  「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得到蒙日諾任何消息。《秘魯人》沒有獲得蒙日諾預期的成功。我為了自己的錢,又去看了這齣戲的第二十場演出,只見觀眾寥寥無幾。西奧夫人①在這齣戲裡倒是演得十分出色。在觀眾休息室,有人告訴我,這齣戲還要演出幾場。我七次在不同時間到蒙日諾家,卻總也找不到他,每次我都把名字留給了女房東。於是我又給他寫了封信:『先生,如果您不想在失去我的友誼之後又失去我的敬重,請您現在象對待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一樣,也就是說,有禮貌地對待我。並請告知,您在期票到期時有無償付能力。我將視您的回答而採取行動。您的僕人阿蘭。』毫無答覆。當時是一七九九年,再過兩個月就滿一年了。到期的時候,我去找博爾丹,博爾丹接過期票,辦了拒絕承兌手續,並提出起訴。法國軍隊受挫,使國債券一落千丈,用七法郎就能買到五法郎的年金。因此,用一百金路易,我本來可以買到一千五百法郎的年金。

  ①克洛迪娜-昂熱莉克·勒格朗·西奧夫人(1770—1807),費多戲院(喜歌劇院)的女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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