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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蒙日諾坐下以後,」阿蘭老先生又說,「我發現他的鞋子破舊不堪。他那有小點花的長襪由於經常洗滌已經認不出是絲織品來。杏黃色開司米短褲也不新了,說明已經穿了許久,某些危險部位顏色已變,更可證明這一判斷。吊褲帶上的環扣不是鋼制的,我看是普通鐵的。鞋子上的環扣也是鐵的。織花白背心由於穿得過久而泛出黃色,襯衫的固定襟飾也已揉皺,暴露出一種極度的、但還不太刺眼的貧窮。最後,寬袖長外套——一種大翻領的短大衣式的禮服——的狀況使我終於確信我的朋友是潦倒落魄了。那件淺褐色呢子寬袖長外套磨損得很厲害,刷得乾乾淨淨,令人讚歎,領口卻被髮蠟或香粉弄得油膩膩的,白色的金屬扣子也變成了紅色。總之,這身舊衣服是那麼不堪入目,我都不敢再瞧一眼。他的雙角帽大概也已經歷過幾屆政府了,這種氈制的半圓形的玩意兒,當時習俗是夾在胳膊下面而不是戴在頭上。不過我的朋友一定在剃頭匠那裡花過幾文錢理髮,因為他鬍子刮乾淨了,頭髮在腦後攏起用一把梳子插住,考究地撲上了香粉,還能聞到髮蠟的氣味。我分明看到兩條平行的、發黯的鋼鏈垂在他短褲前面,然而褲腰上的表袋裡卻絲毫不象裝有掛表。當時是冬天,蒙日諾卻根本沒有大衣,幾大滴在屋簷上融化掉下的雪水在他寬袖長外套的領子上畫出幾道花紋,他一定是順著屋簷走來的。他從手上脫下兔皮手套時,我看到他的右手,辨認出幹過某種重活的痕跡。然而他父親、一位最高法庭律師,曾給他留下約五、六千利勿爾年金的財產。我馬上明白了蒙日諾先生是來向我借錢的。我在一個地方藏有二百個金路易,在那時候算得是一筆巨產,能值不知幾十萬法郎的指券①。蒙日諾和我曾在同一所中學——格拉森中學念書,又曾在同一個訴訟代理人——誠實正派的博爾丹老先生手下實習。一個曾和我們共同度過青春韶華、一起幹過少年人的荒唐事的同學,會和我們結下近乎神聖的情誼,他的話音和目光會撥動我們的心弦,只有當他喚醒了我們的回憶時,我們的心弦才會顫動。即使曾與這位同學有些芥蒂,也不會使友情完全泯滅,何況我們倆從未有過任何爭吵。蒙日諾在他父親于一七八七年去世時比我有錢,儘管我從來不向他借錢,但我有時還是虧了他,才得到某些嚴父禁止我享受的樂趣。沒有我那位慷慨的同學,我不可能看到《費加羅的婚姻》的首場演出。蒙日諾當時是人們所謂『可愛的騎士』那種人,他風流倜儻,我常責備他交友不慎,過於大方,他手頭十分撒漫,完全是大家氣派,他跟你見兩次面就會為你充當決鬥證人……上帝啊!您使我回到了青年時代的小徑上去了!」阿蘭先生喊道,他朝戈德弗魯瓦投去一個快活的微笑,歇了一口氣。

  ①金路易,有法王路易十三等人頭像的法國舊金幣。指券,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七年流通於法國的一種有國家財產擔保的證券,後作通貨使用。

  「您不怪我嗎?……」戈德弗魯瓦說。

  「哦!不!您從我講故事的詳盡程度可以看出,這個事件在我生活中佔據多大位置——蒙日諾心地善良,又有膽識;有點伏爾泰主義,又愛學貴族派頭。」阿蘭先生說,「他在格拉森學校接受教育。那學校有些貴族子弟,他的韻事使他養成了當時所謂有貴族身份者的翩翩風度。您現在可以想像到,當我的目光從蒙日諾的臉龐打量到他的衣著,在他身上發現貧困的跡象時,我有多麼驚訝,這使一七八七年時期年輕風雅的蒙日諾在我眼中大為減色。不過,由於在那個大眾赤貧如洗的時代,有些滑頭的人故意穿得破破爛爛,別人當然也有理由裝窮。因此我就等著他作出解釋。不過還是我用話引起他的解釋:『你穿得象什麼呀,親愛的蒙日諾!』我對他說,在他遞過來的鍍金鼻煙壺裡捏了一撮鼻煙。『糟透了,』他答道,『我只剩下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就是你。我盡了一切努力避免走到這個地步,但我還是要來向你借一百路易。數目是很大。』他見我吃驚便說,『可是如果你只給我五十路易,我就永遠沒有能力歸還這筆債了。倘使我經營的事業失敗了,我還能剩下五十路易通過其他途徑碰碰運氣。我還不知道絕望中我會產生什麼主意。』——『你一無所有了!』我說。——『我花掉了最後一枚銀幣,還剩五個蘇的找頭。』他強咽下一滴淚水說,『為了到你家來,我讓人擦了皮鞋,還到理髮鋪理了發。我只有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但是,』他做了個手勢說,『我欠女房東兩千埃居的指券,小飯鋪的老闆昨天也不讓我賒帳了,真是山窮水盡。』——『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問著,已經在為他設身處地找尋出路了。——『如果你不借給我錢,那就去當兵……。』——『你,當兵!你,蒙日諾!』——『我不是戰死,就是成為蒙日諾將軍。』——『好吧,』我情感衝動地說,『放心吃飯,我有一百路易……』」

  「這時,」老先生一副精明的樣子,望著戈德弗魯瓦說,「作為債主,我覺得有必要編造一個小小的謊話。」

  「『這是我的全部財產,』我對蒙日諾說,『我想等公債券降到最低價格時投放這筆錢。現在我把錢放在你手裡,你就把我當作你的合夥人,讓你的良心決定在合適的時間地點歸還全部款子好了。一個正直人的良心,是最牢靠的帳簿。』蒙日諾凝視著我,聽著我這番話,顯然把它銘記在心。他伸出右手,我把左手放在他的掌心,我們握著手,我大動感情,他這回沒能止住兩大滴眼淚流到他那憔悴的臉頰上。看見這兩滴淚珠使我心裡難受,而蒙日諾在這時候忘了一切,掏出一塊破爛的粗劣的印度紗手帕擦眼淚,我更加受到感動。『你坐一會兒,』我對他說,於是走到我藏錢的地方,心情激動就象一個女子對我承認她愛我一樣。我拿回來兩卷各有五十路易的鈔票。『你點一下吧……』他不肯點,眼睛四下看著,尋找文具盒,說要給我立個借據。我斷然拒絕接受任何字據。『我如果死了,』我對他說,『我的繼承人會折磨你的。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蒙日諾見我這麼夠朋友,進來時那副焦慮皺蹙的愁容為之一掃,變得快活起來。我的女僕給我們端上來牡蠣、白酒、煎蛋、烤腰子,還有我老母親寄給我的吃剩的夏特肉醬,然後是餐後甜食、咖啡、安的列斯利口酒。蒙日諾餓了兩天,這才恢復元氣。我們暢談革命前的生活,一直吃到下午三點,就象一對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蒙日諾對我敘述了他是怎樣傾家蕩產的。先是市政廳公債①減息,剝奪了他三分之二的收入,因為他父親把絕大部分財產存在了市政廳。後來,他變賣薩瓦路的房產時,又不得不同意買主以指券償付房價。於是他打算辦一份報紙:《前哨報》。這份報才辦了六個月,他就不得不逃之夭夭。現在,他把希望寄託在一齣喜歌劇《秘魯人》的演出成功上。他最後這一番心腹話使我不寒而慄。蒙日諾成了作者,又在《前哨報》丟盡老本,現在大概又在劇院度日,與費多街的歌手、樂師們,以及舞臺帷幕後面那個稀奇古怪的世界混在一起,我不由打了個冷戰。然而有什麼辦法可以索回我那一百路易呢?我看到他那短套褲每個口袋裡各插著一卷鈔票,活象兩支手槍的槍筒。蒙日諾走了。等剩我獨自一人,再看不見他那慘不忍睹的窮相時,我如醉方醒,不由沉思起來。『蒙日諾大概已經墮落很深了,』我心想,『他給我演了一出活劇!』他見我慷慨解囊借給他這麼一筆鉅款時的快活表情,這時也像是戲劇中詐騙了皆隆特②之類角色的聽差得手之後的狂喜。結果我做了應該一開始就做的事情,決定對我的朋友蒙日諾的情況進行一些瞭解。他曾在一張名片背面給我留下他的住址。我在第二天便去看他,主要考慮他見我這麼匆忙,會看出我對他的不信任來。兩天后,我又被一件事務纏身,直到半個月後,我見蒙日諾不再露面,才在一天早上從我住的紅十字路口去他住的麻雀街去。蒙日諾住在一座末等的連家具出租的房子裡。女房東倒是個相當正派的女人,是位死于斷頭臺的包稅人的遺孀。她的家道完全敗落,以幾個路易為資本操起大房東的職業,結果頗為走運,她在聖羅克一帶有了七幢房子,也發了財。『蒙日諾公民沒在家,不過他家裡有人。』那個女人對我說。後面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登上了六樓。有位迷人的姑娘來開了門!……哦,那是一位絕色的少女,她神情頗含疑慮,站在半開的門口。『我叫阿蘭,是蒙日諾的朋友。』我說。門馬上開了,我走進一間破舊的房間。不過那位少女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她推給我一把椅子,靠近一個堆滿灰燼,沒有生火的壁爐,我瞥見壁爐角上有一隻粗陋的土爐。房間裡冷得要命。『我很高興有機會對您表達我的感激,先生。』她抓住我的雙手親切地握著說,『您是我們的恩人。沒有您,我也許再也見不到蒙日諾了……他會……投河自盡。他去看您時已經走投無路了。……』我打量著那位少女,見她頭上包著一條頭巾,心中頗覺驚異。在頭巾下面,她腦後和鬢角邊沿有一道黑影。仔細一瞧,我發現她的腦袋剃光了。『您生病了嗎?』我見她這種奇特的模樣便問道。她朝窗子之間的牆壁上掛著的油膩膩的蹩腳鏡子裡望了一眼,臉紅起來,淚水湧上了眼圈。『是的,先生。』她急忙說,『我曾經頭痛得厲害,不得不讓人剪去我一直垂到腳跟的美麗的頭髮。』——『我這是在和蒙日諾太太說話嗎?』——『是的,先生。』她答道,向我投來真和天使一般的目光。我向這可憐的少婦告辭之後,便下樓去找女房東閒聊,可是她出門了。我覺得那位少婦大概是賣掉自己的頭髮去換麵包了。我順路走進一家木柴鋪,讓人送去半車劈柴③,並叫車夫和鋸工交給那位少婦一張台頭開著蒙日諾名字的現金付訖的發票。

  ①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於一五二二年設立的公債,是法國最古老的一種年金。每季度在市政廳付息一次,故名。

  ②皆隆特,莫裡哀喜劇《司卡班的詭計》中的人物。

  ③巴黎當時一車劈柴約為一點九立方米。

  「那以後,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稱之為我的專幹傻事的年代就告結束了。」阿蘭老先生雙手合攏,略略舉起,帶著懺悔的心情說。

  戈德弗魯瓦不禁微笑起來,我們將會看到,他這麼微笑是大錯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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