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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戈德弗魯瓦好奇到了極點。從這時起,他決心打開那四位朋友的金口,向他們詢問他們的身世。而在德·拉尚特裡夫人的所有房客中,他覺得最有吸引力的,似乎也最能引起所有階層的人好感的,就是那善良、快活、單純的阿蘭先生。老天是通過哪條途徑把這個老實人帶到這個沒有圍牆的修院來的?在這座修院裡的修士儘管身居巴黎市中心,享有完全自由,卻象有個最嚴厲的院長管束一樣,一舉手一投足都恪守一定之規。是什麼悲劇、什麼事件,使他離開塵世的道路,走上這條崎嶇難行的小徑,在首都的種種苦難中穿行?

  有天晚上,戈德弗魯瓦想去拜訪他這位鄰居,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在風平浪靜的生活中更為強烈,勝過等待海盜講述自己生活中的某個可怕的時期。戈德弗魯瓦小心翼翼地敲了兩下門,聽見裡面應道:「請進!」便旋轉那把總是留在鎖眼裡的鑰匙。他看見阿蘭先生坐在壁爐角上,正在兩支蠟燭光下念著一章《效法基督》。每支蠟燭上罩著一個打惠斯特牌用的綠色遮光罩。

  這位老好先生穿著條長褲、淺灰色莫列頓雙面絨的室內便袍,腳擱在腳墊上,正好在爐火的高度,腳墊和拖鞋都是德·拉尚特裡夫人做的細針絨繡。這位老人美麗的頭部除了銀髮的冠冕沒有其他裝飾,他的銀髮有點象老僧的圓頂頭發,在巨大的靠背椅的褐色絨繡襯托下格外醒目。

  阿蘭先生輕輕地把他那本邊角磨損的書放在蝸形腿的小桌上,一隻手指了指另一把椅子,摘下了夾在鼻尖上的眼鏡。

  「您在這個鐘點來,是不舒服了嗎?」他問戈德弗魯瓦。

  「親愛的阿蘭先生,」戈德弗魯瓦開門見山地說,「我受到好奇心的纏擾,您一句話就能把這種好奇心說成天真無邪或是魯莽冒昧,我這樣說就等於告訴您,我出於什麼動機向您提問。」

  「哦!哦!什麼問題?」他以近乎狡獪的神情望著年輕人說。

  「是什麼事情使您過起現在這種日子來的?因為,要接受這麼一種放棄任何生活情趣的學說,必須是厭倦世俗生活、在人世間受過傷害或傷害過別人的人才能做到。」

  「什麼,我的孩子!」老人答道,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種微笑,這微笑使他那鮮紅的嘴成為畫家的匠心所能企及的最為親切動人的一張嘴。「難道一個人就不能因為見到巴黎城內充斥的貧困悲慘的景象而深感悲憫嗎?聖樊尚·德·保爾何嘗需要悔恨或受傷的虛榮心的刺激而獻身于棄兒們呢?」

  「這可叫我無言以對了。尤其是因為,如果真有什麼人的心地象那位基督教的英雄,那肯定就是您了。」戈德弗魯瓦說。

  儘管老人那近乎黃色的、佈滿皺紋的臉皮已經由於年歲增長而變硬,他還是面紅耳赤了,因為這番恭維仿佛是他自己招引來的。他那盡人皆知的謙遜足以使人相信,他並沒有想到會引來這種恭維。戈德弗魯瓦深知德·拉尚特裡夫人的房客們對這類頌揚毫無興趣。然而阿蘭老先生極其單純,竟由於這個想法而大為窘困,就連一位少女動了邪念也不至於如此。

  「我在精神上還和他差得很遠,」阿蘭先生說,「不過我的相貌的確很象他……」

  戈德弗魯瓦想要說話,老人做了個手勢擋住他的話頭。老人的鼻子確實與那位聖徒的塊莖般的鼻子一模一樣,而他那好似老葡萄農的臉也真是那位育嬰堂創始人粗糙平常的臉的翻版。

  「至於我,您倒說對了。」他繼續說道,「我立志獻身我們的慈善事業,是一種悔恨心情促成的,由於一次奇遇。……」

  「您,一次奇遇!」戈德弗魯瓦輕輕喊道,這個字眼使他忘了自己原想對老人說的話。

  「哦!老天爺!我要告訴您的故事,在您看來大概不過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但在良心法庭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您加入我們的慈善事業的願望能夠持之以恆,您聽過我的故事後將會明白,情感是與心靈的力量成正比的,而一件不會使思想自由的人煩惱的事,卻很可能困擾一個軟弱的基督徒的良心。」

  聽了這樣的開場白,新來的教徒更是好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位被德·拉尚特裡夫人稱為她的復活節羔羊的老好先生有過什麼罪孽呢?這和一本叫做《一隻綿羊的罪惡》的小說同樣有趣。綿羊興許對花草來說是兇狠的。按一位當時最溫和的共和黨人的說法,最好的生物對於某些東西來說也是兇殘的。不過這位阿蘭老先生,他就象斯特恩①筆下的托比大叔一樣,讓一隻蒼蠅叮二十次也不動手打它!這樣美好的心靈竟然曾受悔恨折磨!那老人說了聲:「請聽我說。」之後略停了片刻,把腳墊推到戈德弗魯瓦腳下,和他共同使用。而在這會兒,戈德弗魯瓦心裡正是這麼盼望的。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國幽默小說家,聖公會教士,其名著《多情客遊記》被認為是現代心理小說的先驅。

  「我當時剛三十出頭,」他說,「我記得那是在九八年,那個時期年輕人的閱歷賽過六十歲的人。有天早上,九點光景,我剛要吃早點,我的老女僕通報一位朋友來訪,他是我在大革命風暴中僅剩的幾位朋友之一。所以,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一起用早點。我那個朋友姓蒙日諾,當時是個二十八歲的小夥子。他接受了邀請,但樣子有點拘束,我從一七九三年以後就沒有見過他……」

  「蒙日諾?……」戈德弗魯瓦叫起來,「那位?……」

  「您要是故事還沒開始就想知道結尾,」老人微笑道,「那叫我怎麼跟您講我的故事呢?」

  戈德弗魯瓦做了個手勢,保證再也不插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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