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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晚飯時,阿蘭先生與前任法官談笑風生,那位軍人卻仍然那麼莊重、憂傷、冷峻,臉上帶著難以磨滅的悲哀辛苦和千古之恨留下的印記。德·拉尚特裡夫人對大家都一視同仁。戈德弗魯瓦感到這些虔誠的信徒在謹慎地觀察著自己。虛榮心使他也學著他們那樣態度矜持、說話句斟字酌。

  這第一天大概比以後的日子熱鬧得多。戈德弗魯瓦見自己不能參與任何正經討論,只好在上午和晚上獨自待在房間的時候翻閱《效法基督》。他終於鑽研起這本書來,就象一個身系囹圄而手頭只有一本書可看的人那樣。在這種時候,這本書就象在孤獨中陪伴著你的女人,你對她有多愛或者有多恨,你就能多麼理解作者或者多麼與之格格不入。然而,想要不被《效法基督》吸引住是不可能的,這本書與教義的關係猶如行動與思想的關係。天主教的教義在書中生動活潑、躍然紙上,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通。這本書是個可靠的朋友。種種情欲、種種困難,即使是社交場上的困難,它無不一一談及;它解答任何詰難,比所有的佈道師都要雄辯,因為它的聲音也就是你的聲音,這聲音發自你內心,而你以靈魂去聆聽它。這是經過翻譯,適用于任何時代、任何情形的福音書。教會沒有把熱爾松①列為聖人,真令人不解,因為聖靈顯然對他的文筆十分欣賞。

  ①熱爾松(1363—1429),曾一直被認為是《效法基督》的作者,實際上真正的作者仍未被發現。

  對戈德弗魯瓦來說,在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公館裡,除了這本書,還有一位女性使他日益迷戀,他在她身上發現了覆蓋於嚴冬冰雪之下的花朵,他隱約看到這種聖潔的友誼的莫大樂趣,這種友誼得到宗教的贊許,天使的歡心,它維繫著那五個人,任何邪惡力量都無計可施。有一種高於其他一切情感的情感,那是種靈魂與靈魂的愛慕之情,它猶如生長在高聳於大地峰巔之上的稀有的奇花異卉,每一世紀才有兩三株見於人間。有情人時常因這種愛戀而彼此結合,它解釋了忠貞愛情的原因,世間一般規律是無法解釋這種原因的。這種感情沒有任何失望、爭吵、虛榮、勾心鬥角,甚至沒有對照比較,因為雙方精神本質都已融為一體了。這種博大無邊,包容一切的感情來自天主教的慈悲精神,戈德弗魯瓦已隱約感到了它的無窮歡樂。他有時無法相信自己目睹的情景,於是他探究那五個人的高貴友情的原因,驚訝自己發現了真正的天主教徒,在一八三五年的巴黎找到了教會初期的基督徒。

  戈德弗魯瓦搬來八天之後,已見到那麼多人聚會於此,聽見一些談話中的片言隻語涉及如此重大的問題,因此隱約覺察到這五人在生活中從事的巨大活動。他發現他們每人最多只睡六個小時。

  他們在午餐前就已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第一個工作日。

  一些陌生人送來或取走一筆筆款項,有時是數目巨大的款項。蒙日諾銀行出納處的夥計常來這裡,而且一反這家銀行的慣例,總是清早就來,以免受到進出公館的人干擾。

  有天晚上,蒙日諾先生本人也來了。戈德弗魯瓦發現他對阿蘭先生比對別人更親近,情如父子,而又極為尊敬,對德·拉尚特裡夫人的另三位房客也極為尊敬。

  那天晚上,銀行家只對戈德弗魯瓦提了些平常的問題,如在這裡過得好嗎?打算住下去嗎?等等。他鼓勵他堅持下去。

  「現在我只差一件東西就心滿意足了。」戈德弗魯瓦說。

  「什麼東西?」銀行家問。

  「一件工作。」

  「一件工作!」韋茲神甫說,「您改變主意了。您來我們這個修院本來是找尋休息的……」

  「如果沒有賦予修院生氣的祈禱、沒有充實隱居地的思考,休息就會變成疾病。」約瑟夫先生格言式地說。

  「先學會記帳吧,」蒙日諾先生微笑說,「您在幾個月後將會對我的朋友們大有用處的……」

  「噢!那太好了!」戈德弗魯瓦叫道。

  第二天是星期天,德·拉尚特裡夫人要她的新房客陪她去望大彌撒。

  「這是我唯一勉強您的事,這個星期我本想和您談談有關您靈魂得救的問題,不過我覺得還不到時候。您如果與我們有共同信仰,就會有許多事情可幹,因為您將分擔我們的工作。」

  望彌撒時,戈德弗魯瓦看到尼古拉先生、約瑟夫先生和阿蘭先生的虔誠態度,由於他幾天來已對他們人格的高尚、洞察力的敏銳、知識的廣博和精神的偉大感到信服。所以他想,既然他們都這麼謙卑,那想必是天主教有些他迄今未曾注意到的秘密。

  「這畢竟是博敘埃,帕斯卡爾,拉辛,聖路易,路易十四,拉斐爾,米開朗琪羅,希門尼斯,貝亞爾,蓋克蘭之輩的宗教,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無法和這些智者、國務活動家、詩人和軍事家相比的。」他心想。

  如果從這些細枝末節裡,不能得出深刻教益,那麼在如今這種時代大事渲染這些細節就未免太不謹慎。但它們對這篇故事是不可或缺的。今天的讀者已經難以相信這樣的故事了,況且故事的開端是一件近乎可笑的事:一位六十歲的老婦人對於一個看破一切的年輕人的影響。

  「您沒有為任何人祈禱,」德·拉尚特裡夫人在聖母院門口對戈德弗魯瓦說,「甚至沒有為您母親靈魂的安息而祈禱。」

  戈德弗魯瓦臉紅了,默不作聲。

  「請您到上面您自己房間去吧,在一點鐘以前不要到客廳來。」德·拉尚特裡夫人對他說。「如果您愛我,」她又說,「您就思考一下《效法》第三卷第一章『論內心的對話』。」

  戈德弗魯瓦冷冷地向她告辭,回到自己房間。

  「讓他們見鬼去吧,」他心想,認真發起火來。「他們想把我怎麼樣?這裡搞的什麼名堂?……算了吧,所有女人,哪怕是虔誠信教的女人,都是同樣的花招。而夫人(他也用房客們對他女房東的稱呼叫她)不要我待在客廳,是因為他們在那裡算計我。」

  他抱著這種想法,企圖從他的窗口看客廳,但房間的佈局使他看不到那裡。他走下一層樓梯,又趕忙回到自己房間。他想起這座房子的居民們嚴格的守則,偷聽行為會使他立即被人趕走。對他來說,失去這五個人的尊重比當眾丟醜還嚴重,他等了三刻鐘,最後決定提前下去,使德·拉尚特裡夫人措手不及。他想好了一個為自己辯解的謊話,就說是他的表走時不准。於是他把表撥快了二十分鐘,然後悄然無聲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客廳門前,猛地打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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