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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現在我們來看看這些從整整一代人中間精挑細選出來的人的命運吧。二十一歲時,人們對整個一生充滿幻想,期待出現奇跡。我進入橋樑公路工程學校,當了見習工程師。我學習建築科學,熱情何等高漲,這您總該記得。一八二六年我二十四歲時從該校畢業,還只是個助理工程師,國家每月給我一百五十法郎。在巴黎,最小的簿記員一天工作四小時就能掙到這個數目。由於出奇的幸運,或許因為我學習成績出眾,一八二八年我二十五歲時升任普通工程師,被派到一個專區——您知道在何地——,年薪二千五百法郎。錢的問題還是小事。自然,我的境遇比一個木匠的兒子應該有的境遇強得多;但是,有哪個十六歲被扔進一間雜貨鋪的小夥計,十年後不在掙一份獨立的家業?這時我明白了國家要求的這些可怕的智力發揮,這些巨大的努力結局何在。國家要我計算、測量路面或公路上的石子堆。我要維修,有時還要建造橫向水溝和單孔橋,調整公路兩側的路肩,清理或開挖溝渠。在辦公室,我要答覆測定道路邊線、植樹、伐樹之類的要求。其實這就是普通工程師主要的、往往是唯一的工作,間或不得不親自做幾次水準測量,這工作,隨便哪個監工單憑經驗就比我們幹得好得多,儘管我們學識淵博。我們有將近四百名普通工程師或見習工程師,總工程師只有一百來個名額,因此普通工程師不可能全部晉升到這一級;而且在總工程師之上不存在吸收人力的等級;十二或十五個總局督察或分局督察的職位算不上吸收人力的辦法,這類職位在我們團體中幾乎與上校在以連隊為單位的炮兵中同樣無用。普通工程師與炮兵上尉一樣掌握全部技能;其上只應有一位行政長官充當八十六名工程師與國家之間的連絡人;因為一位工程師有兩個助理相幫,足以應付一個省的需求。在這樣的團體中,等級制度的後果是將生氣勃勃的幹才隸屬于行將就木的昔日幹才,後者自以為技高一籌,卻常常篡改或歪曲提交給他們的設計方案,其目的或許只是怕人否定他們的存在;我覺得這就是橋樑公路工程總理事會對法國公共工程施加的唯一影響。不過假設我在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成為一級工程師,五十歲之前當上了總工程師呢?唉!我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它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總工程師年已花甲,和我一樣以優等成績畢業於這所大名鼎鼎的學校;他在兩個省裡做我現在所做的事,熬白了頭髮,變成一個可以想像得出的最平凡的人,聲望一落千丈;而且,他跟不上科學的發展,科學前進了,他卻停步不前;更糟的是,他還忘記了以前掌握的知識!二十二歲時帶著智力超群的一切徵象出現的人,如今只空有其表。首先,他受的教育使他專攻精密科學和數學,不屬他專業的事,他一概不予注意。您想像不出他對人類其他學科的知識孤陋寡聞到何等程度。計算使他心腸冷酷,大腦枯竭。我只敢向您透露他庸碌無能的秘密,綜合理工學院的名望作了他的保護傘。這個標簽令人敬畏,人們相信偏見,誰也不敢懷疑他的能力。這話我只向您說,由於他才力已盡,只該花二十萬法郎的一件工程,他卻讓省裡花費了一百萬,我想抗議,向省長道破真情;但是我的朋友中有位工程師,他舉出我的一個同事因為這樣做變成了主管當局的眼中釘。「你當總工程師的時候,看到下屬指出你的錯誤心裡會高興嗎?」他對我說。「你的總工程師即將出任分局督察。我們中間的人只要一犯大過,永遠正確的主管當局就讓他退出現役,當督察員。」應當給予英才的獎賞就這樣轉移到無能之輩手中。全法國都看到了一位工程師兼科學院院士想在巴黎市中心豎起的第一座吊橋塌落的慘景,釀成大禍的過錯連亨利四世治下布裡亞爾運河的開鑿者或建造王家橋的僧侶也不會犯,而主管當局為了安撫這位工程師,竟將他調任總理事會。難道綜合理工學院是製造庸才的大工廠嗎?這個題目需要長期的觀察。如果我說得對,那麼至少應在辦學方法上進行改革,因為我不敢懷疑這些學校的作用。不過,回首往事,法蘭西何曾缺少過國家需要的棟樑之材?而如今國家卻想用蒙日①的辦法讓這些英才破殼而出。沃邦畢業的學校不正是叫做志向的高等學府嗎?裡凱的教師又是誰呢?當天才在志向的推動下從社會中湧現出來時,他們幾乎總是全才,不僅有一技之長,而且是多面手。

  ①蒙日(1746—1818),法國數學家,綜合理工學院的創辦人之一。

  我不相信從綜合理工學院畢業的工程師造得出列奧納多·達芬奇豎立起來的那些建築學上的奇跡,他兼機械師、建築師、畫家于一身,是水利學的創始人之一,又是一位不知疲倦的運河開鑿者。綜合理工學院的畢業生從年輕時起就習慣於公式的絕對單一性,失去了風雅與裝飾觀念;他們視圓柱為多餘,只講實用,退回到藝術的起點。但這與折磨我的疾病相比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我感到自己身上正在發生最可怕的變化;我的氣力和機能每況愈下,因緊張過度而日漸衰微。生活的單調乏味感染了我。我這個人奮發努力,原打算幹一番大事業,如今卻面對最微不足道的工作:查驗石方,視察道路,制定供應清單,一天要幹的事不滿兩小時。我看到同事們一個個結婚,陷入平庸的境遇,有了家室之累,一輩子手頭拮据,苟且偷生,使子女的前途取決於母親財產的多寡。為了幸福,我們應該終生不婚。這種處境不是與現代社會的精神相悖嗎?我的抱負是不是有點過分?我想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國家要求我殫精竭力,要我變成全部科學的代表者之一,而我卻蟄居外省無所事事?國家把我圈在這裡,不准我離開去試行有益的計劃以施展我的才能。在我們當中,凡聽任靈感左右,越出專業公務一步的人,得到的回報必定是看不見卻感得到的冷遇。在這種情況下,一個超凡出眾的人應當希望的厚待,是他的才能,他的抱負被人遺忘;他的計劃給埋沒在領導的文件夾裡。維卡①是我們當中唯一真正推動了建築實用科學發展的人,他會得到什麼報償呢?橋樑公路工程總理事會是用來扼殺思想大膽者之計劃的工具,它的部分成員在長期的、偶爾令人滿意的供職後,力竭心衰,只剩下否定的氣力,對自己不再理解的東西大砍大伐。該理事會成立的目的似乎是讓這群風華正茂的青年上肢癱瘓,而他們只求工作,他們想報效法蘭西!

  ①維卡(1786—1861),法國著名工程師,發明了水硬石灰的運用及混凝土運用技術。

  巴黎發生的事令人髮指:一個省的前途竟取決於這些集權者的簽證,他們施展我沒有閒空和您細講的陰謀,中斷最佳方案的實施;因為最佳方案最能激起公司或投機者的貪欲,衝擊或推翻最多的弊端,而弊端在法國始終比改良強大。再過五年,我將與現在判若兩人,將眼見自己的抱負,運用自己才幹的高尚願望化為烏有,國家曾要求我發揮的這些才幹將在我蟄居的默默無聞的角落裡生銹。我盤算過各種成功的機會,覺得前途一片渺茫。我利用一次休假來到巴黎,我想改換職業,尋找運用我的精力、知識和積極性的機會。我將提出辭呈,到缺少我這一級的專門人材,且能幹一番大事業的國家去。如果這一切均不可能,我將埋頭鑽研一種新學說,這些學說看來能夠更好地指導勞動者,給社會現存秩序帶來重大變革。我們不就是沒有活幹的勞動者,不就是庫房裡的工具嗎?我們組織起來,好象要改天換地,可是我們卻無事可作。我感到身上的偉岸之氣正在減少,並行將消失,我十分坦率地告訴您這一點。在改變境遇之前,我想聽聽您的意見,我把自己看成您的孩子,不經稟報決不會採取重大步驟,因為您不僅心地善良,而且經驗豐富。我深知國家得到專門人材後,不可能特意想出一些紀念碑要他們去豎,一年也沒有三百座橋需要架設;國家不能讓工程師建造紀念碑,正如它不能為了打勝仗和造就偉大的統帥而宣戰;那麼,既然天才總是應運而生,一旦有大錢可花,有大事可幹,出類拔萃的奇才便會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尤其在這類人中,一個沃邦即可應付裕如,這就最好不過地證明了教育的無用。最後,優秀人材受到長期精心培養的激勵,他們千方百計避免被人棄之如敝屣,這不很容易理解嗎?難道這是正確的政策?這不等於引燃勃勃的野心嗎?人們能叫這些發熱的頭腦學會計算一切,惟獨不會盤算自己的命運?當然,在這六百名青年中存在例外,有一些拒絕喪失價值的強人,其中有我的相識;當他們懷揣有益的計劃和將給死氣沉沉的省份帶來活力和財富的設計方案,來到國家以為他們可以找到幫助和保護的地方,他們遇到的卻是重重的障礙,如果人們能夠講述他們與人與事的鬥爭,那麼在人們眼中,能力強的人,有才幹的人,生來便是奇跡的人,將比天性退化、能力下降的人不幸百倍,更值得同情。所以,與其留在目前的崗位,我寧願去領導一個商業或工業企業,生活上沒有很多的要求,只求解決一、兩個工業和社會尚待解決的大問題。您會對我說,我完全可以在寓所裡運用我的智力,在平庸生活的寂靜中尋求某個有益於人類的問題的答案。唉!先生,您難道不瞭解外省的影響和某種生活令人懈怠的作用?這種生活恰恰相當忙碌,把時間消耗在幾乎毫無價值的工作上;又不夠忙碌,無法施展我們從教育中獲得的高強本領。我親愛的保護人,請別以為發家致富的欲望或追求榮耀的荒誕欲念在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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