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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啊!太太,」法拉貝什說,「極為關心蒙泰涅克興旺發達的神甫先生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但還拿不出證據。您到了以後,他叫我一段一段地畫出每條小山溝,每個小山谷的水道。昨天我有幸遇見您時,剛考察完地勢從裸岩峰山腳回來。我聽見了馬蹄聲,想看看是誰來了。博內先生不僅是個聖人,太太,他還是位學者。『法拉貝什,』他對我說,——當時我正參加市鎮修建的那條通城堡道路的收尾工作;神甫先生從那兒把自蒙泰涅克至裸岩峰將近二法裡長的整條山脈指給我看,——『這道山坡沒有水注入平原,一定是大自然造了一條天溝,把水排到了別的地方!』噯!太太,這個想法那麼平常,倒顯得有點蠢,連孩子也想得出來嘛!可是,自蒙泰涅克存在以來,無論領主、管家、護林員、窮人、闊老,全看出平原因缺水而荒蕪,卻沒有一個人考慮過加布河的水流失到哪兒去了。三個市鎮因積水黴腐流行疫病,也不尋找防治的辦法,我以前也沒想過,直到獻身上帝的人……」

  法拉貝什說這個詞兒時,兩眼濕潤了。

  「天才人物的發現,」格拉斯蘭太太說,「都這樣平平常常,以致人人以為自己也能發現。」「但是,」她心裡想,「天才美就美在他象大家,卻無人象他。」

  「一下子,」法拉貝什又說,「我就理解了博內先生,他無需多費口舌向我解釋我的工作。太太,特別奇怪的是,在您的平原那邊——它完全是您的——,群山被溝壑和低凹的峽谷割出一道道相當深的裂口;但是,太太,流經這些裂口、山谷、溝壑、峽谷,總之這些溝渠的水,全部流入我的小山谷,它比您的平原地面低出幾法尺。如今我知道了發生這一現象的原因,那就是:從裸岩峰到蒙泰涅克,群山腳下有一道高度在二十至三十法尺之間的斜坡;它連綿不斷,由岩石構成,博內先生稱它為片岩。泥土比石頭鬆軟,凹陷下去;水自然通過每個小山谷的缺口流入加布河。樹木、荊棘、小灌木遮掩住地面的這一佈局;但是,順著水流的方向和它流經的路線走一趟,對這個事實就不難信服。所以加布河承接的是兩道山坡的水,即高處有您園林的後山坡的水和我們對面岩坡的水。照神甫先生的想法,當朝向您平原的那面山坡的天然管道被流水挾帶的泥土石塊淤塞,並高出加布河底時,這一狀況便會改變。到那時您的平原將被淹沒,正如您想去看的市鎮公地目前的情形;但這需要數百年。而且,太太,難道這令人嚮往嗎?如果您的土地不能象市鎮公地一樣吸收大量的水,蒙泰涅克也會有滯留的死水,使這一帶疫癘流行。」

  「這麼說,幾天前神甫先生指給我看的樹葉尚綠的地方,想必就是山水注入加布激流的天然管道囉。」

  「對,太太。從裸岩峰到蒙泰涅克有三座山,因而有三個山口,水在那兒被板岩擋回,流進加布河。山腳下尚綠的林帶似乎在您平原的範圍之內,它標明神甫先生揣測的那條天溝的位置。」

  「造成蒙泰涅克不幸的因素不久會使它興旺起來,」格拉斯蘭太太用深信不疑的語氣說。「既然您第一個為這項事業出了力,今後您仍將參加,您要找一些積極肯幹、忠心耿耿的工人,因為必須用忠心和工作來替代缺少的金錢。」

  這句話尚未說完,邦雅曼和莫裡斯趕到了;她抓住自己那匹馬的韁繩,示意法拉貝什騎上莫裡斯的馬。

  「您帶我去市鎮公地上河水四溢的地點,」她說。

  「太太去那兒大有必要,」法拉貝什說,「因為已故格拉斯蘭先生聽從神甫先生的勸告,在峽谷口買下了三百阿爾邦土地,沉積的河泥把其中一部分造成了良田。太太將看到裸岩峰林木挺秀的後山,格拉斯蘭先生大概曾想在那裡設一個田莊。最合適的地點在我房子近旁泉水遁入地下之處,這泉水是可以利用的。」

  法拉貝什騎到前面引路,帶韋蘿妮克走上一條陡峭的小徑,它通向一個地點,那裡兩道山坡擠往一處、又好似給撞得一個朝東、一個向西。這條山間狹道約六十法尺寬,堆滿大石,石間生出深草。裸岩峰被深深砍了一刀,露出花崗岩的峭壁,上面沒有一顆礫石,但筆直的峭壁頂端有些虯根懸于半空的樹木。松樹用多叉的根須摟住地面,如同小鳥攀附枝頭。對面的山崗因年深日久洞穴累累,高聳的山頂多沙發黃;山崗露出淺淺的岩穴,不堅實的窪地;鬆軟易碎的岩石呈現出赭石的色調。幾株葉子帶刺的植物,山腳下幾株牛蒡,一些燈心草和水生植物,表明方向朝北,土質瘦瘠。激流的河床鋪著頗硬的暗黃石塊。兩條山脈儘管平行,好象在發生改天換地的浩劫時被一劈為二,但由於無法解釋的任性,或無人知曉、有待天才發現的原因,其構成顯然完全不同。兩種自然景物的對照在此處表現得尤為鮮明。從這兒,韋蘿妮克瞥見一望無際的高原,乾旱無水,沒有任何植物,白堊土質——這是水被吸收的原因——,咸水窪星羅棋佈,皸裂的地皮隨處可見。右邊,科雷茲群山遙遙在望。左邊,視線駐留在裸岩峰的巨大山包上,秀木漫山遍野,山麓伸展著一片約二百阿爾邦的牧場,豐美的水草和荒涼高原的醜陋面貌恰成對比。

  「您看那邊長著深草的壕溝是我和兒子挖的,」法拉貝什說,「它和您的森林的界溝相連。在這邊,您的地產周圍荒無人煙,一法裡之外才有村落。」

  韋蘿妮克急切地沖向這片瘮人的平原,後面跟著護林人。

  她策馬躍過壕溝,在陰森可怖的景物中疾馳,仿佛從凝視這幅巨大的荒涼畫面中得到一種強烈的快意。法拉貝什說得對。任何力量,任何威力,都無法利用這種土壤,它仿佛是空心的,在馬蹄下發出粗沉的聲響。儘管這是天然多孔的白堊產生的效果,但地底也有一些縫隙,水從縫隙中流失,可能為遙遠的泉水提供了水源。

  「有些人的心靈不也如此嗎!」韋蘿妮克嚷道,她奔馳了一刻鐘後勒住了馬。

  她待在這片無蟲無獸,飛鳥不過的荒原中間出神。蒙泰涅克平原至少還有些石子、沙土、破磚爛瓦、幾塊鬆軟或有粘性的土地,幾寸容作物咬住的幹硬地皮;這兒呢,寸草不生的凝灰岩尚未變成石頭,又不再是泥土,叫人看著不舒服;在這兒,非得把目光移向寥廓的太空不可。韋蘿妮克對著她的森林邊界和丈夫買下的草地凝視良久,然後慢慢回到加布河口。這時她無意中發覺法拉貝什望著一個坑,那模樣就象一個投機商想像大自然在這裡藏了寶,正試圖探測這個荒涼的角落。

  「您怎麼了?」韋蘿妮克對他說,她發現這張剛毅的面孔上流露出極為悲戚的表情。

  「太太,這個坑救過我的命,更正確地說,它給了我時間痛改前非,在世人面前補贖我的過錯……」

  他這樣解釋生活,使得格拉斯蘭太太在坑前勒住馬,像是釘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在這兒躲藏過,太太。由於地下傳聲極好,我只要把耳朵貼到地面,就能聽見一法裡以外憲兵的馬蹄聲或士兵特殊的腳步聲。我從加布河騎馬逃走,總與追趕我的人之間拉開五、六法裡的距離。卡特琳娜夜裡給我送吃的來;如果她找不到我,我總能在一個用石塊蓋住的坑裡找到麵包和酒。」

  回憶這段漂泊不定的罪惡生活可能對法拉貝什不利,但格拉斯蘭太太卻動了最寬厚的惻隱之心;她急步走向加布河,護林人緊隨其後。她目測河面的寬度,放眼望去,有條長長的峽谷,一側秀麗明媚,另一側衰敗凋零,盡頭,一裡多地以外,是蒙泰涅克背後的層巒疊嶂。法拉貝什說:「再過幾天這兒將出現少有的瀑布!」

  「可是到明年,在同樣的日子,這兒決不會有一滴水。峽谷兩側都是我的,我要造一堵結實的高堤把水截住。毫無收益的峽谷將成為一個方圓一法裡,深二十、三十、四十或五十法尺的湖,一個巨大的水庫,我將用它提供的水灌溉,把整個蒙泰涅克平原變成良田。」

  「神甫先生講得有道理,太太,您那條路快完工時,他對我們說:『你們在為母親幹活啊!』願上帝降福於這一壯舉吧!」

  「別再說了,法拉貝什,」格拉斯蘭太太道,「主意是博內先生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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