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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格拉斯蘭先生被指定在開庭期間擔任陪審員,所以韋蘿妮克或從丈夫,或從德·格朗維爾先生那裡瞭解到這樁殺人案的全部細節,半個月內,這案子把利穆贊和整個法蘭西攪得雞犬不寧。被告的態度證實了城裡人根據法院的推測作出的杜撰;不止一次,他把目光投向特權階層的女士群,她們是前來體味這場真實悲劇的千百種激情的。每當這人用明亮而不可捉摸的眼神環顧台下這群淑女時,她們中間便出現一陣強烈的騷動,因為她們個個擔心在檢察官和法官們探究的目光下顯出是他的同謀。預審的徒勞無益暴露在公眾面前,同時透露出被告為使罪行圓滿成功所採取的防範措施。作案前幾個月,冉-弗朗索瓦搞到一張赴北美的護照,所以說離開法國的計劃早已擬定,那女子必定已經結婚,和一位姑娘逃跑恐怕是沒有必要的。說不定犯罪的目的就是供這個不知名姓的女子過寬裕的生活。司法人員在行政管理登記簿上沒有找到以任何女子名義申請赴該國的任何護照。他們擔心女同謀犯在巴黎申請到護照,又去巴黎和周圍區縣的警察署查閱登記簿,結果一無所獲。辯論當中每個細枝末節都顯示出一個高超智力的深思熟慮。利穆贊最守婦道的太太們認為,平日裡穿上薄底淺口皮鞋到泥裡、田裡去踩,為的是窺伺老潘格雷的行蹤,不過這很難解釋得通;而男人們,甚至最不妄自尊大的男人,則興高采烈地解釋說,為了在房子裡走動、穿過走廊或不出聲地從窗戶爬進屋內,這種薄底淺口皮鞋是多麼有用。冉-弗朗索瓦和他的情婦(年輕,漂亮,浪漫,人人為她畫一幅俏麗的肖像)顯然曾打算給護照添上偽造的暨夫人三字。晚上,在每個客廳裡,人們中斷牌局,狡黠地追查一八二九年三月有哪些女子曾去巴黎旅行,哪些有可能公開或秘密地做過出逃的準備。利摩日正在審理它的菲亞爾代斯案①,並有一位無人認識的芒松夫人為其增色添彩。從來沒有哪個外省城市象每晚庭訊以後的利摩日那般好奇心切。人們日思夜想這樁提高被告威望的案子,頭頭是道地重溫、擴展、評論他的答辯,並展開廣泛的討論。一位陪審員問塔士隆為何拿一張去美洲的護照,工人回答說他想在那裡開一家瓷器工廠。這樣,他既未破壞自己那套辯護辦法,又保護了同謀,使大家認為他犯罪是因為需要資金實現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法庭辯論正酣時,韋蘿妮克的朋友們忍不住趁有天晚上她身體稍有好轉,試圖把罪犯的審慎解釋給她聽。頭一天,醫生囑咐韋蘿妮克作一次散步。早上她挽著母親的胳臂繞城來到索維亞媽媽的鄉村住宅,並在那裡歇息。回家後她支撐著身子等丈夫;格拉斯蘭八點鐘才從重罪法庭歸來,她按照習慣伺候他用完晚餐,自然聽到了朋友們的討論。

  ①菲亞爾代斯(1761—1817),拿破崙帝國的法官,後被人暗殺,此案件哄動一時,芒松夫人是這樁謀殺案的見證人。

  「如果可憐的父親還活著,」她對他們說,「我們可以知道更多的情況,說不定這個人也不至於犯罪。可是我看你們心裡全裝著一個怪念頭。你們說愛情是犯罪的根源,這點我同意;但為什麼你們以為那女子已經結婚?難道他不可能愛上一個姑娘,卻遭到姑娘父母的拒絕嗎?」

  「一個少女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屬￿他。」德·格朗維爾先生答道。「塔士隆是個很有耐性的人,他來得及正大光明地掙一份家產,等待一切姑娘可以違背父母之命自由結婚的時刻到來。」

  「我以前不知道這樣的婚姻可以實現;」格拉斯蘭太太說,「但在一座毫無秘密可言,鄰家的事在眾人眼皮底下發生的城市裡,怎麼會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呢?兩人相愛至少要見面吧?你們這些法官有何高見?」她盯著代理檢察長的眼睛問道。

  「我們全相信那個女子屬￿資產階級或商人階級。」

  「我的想法正相反,」格拉斯蘭太太說。「這類女子沒有足夠高尚的情感。」

  這個回答把大家的目光集中到韋蘿妮克身上,人人等著聽她解釋這句悖謬反常的話。

  「我白天躺在床上或夜不能寐時,禁不住要想想這樁神秘的案子,我相信猜到了塔士隆的動機。為什麼我說他愛上了一位姑娘呢?已婚女子有些利害關係,甚至有些感情分她的心,阻止她達到完全狂熱的地步,引得別人對她如此神魂顛倒。沒有孩子的人才懷有把母愛和性愛合二而一的愛情。顯然愛上這個人的女子想作他的依傍。在這個陌生女子的情欲中包含著藝術家和詩人賴以創造傑作的天才,這種天才在已婚女子身上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她命中註定創造的是人,而不是物。我們的作品就是孩子!孩子是我們的畫,我們的書,我們的雕像。我們不是以藝術家的身分對他們進行啟蒙教育的嗎?所以,我拿自己的腦袋擔保,那陌生女子即使不是姑娘,也不會是母親。檢察院的人必須具備女性的細膩,否則在許多情況下將分辨不出事物的千差萬別。我要是您的代理檢察官,」她對代理檢察長說,「我們早就找到女罪人了,如果那陌生女子有罪的話。我和杜泰依長老先生一樣,承認那對情人因無錢去美洲生活,打算帶上可憐的潘格雷的財寶逃走。盜竊導致了兇殺,這是兇犯從死刑中領悟到的必然邏輯。所以,」她朝代理檢察長投去懇求的目光,「您應當高抬貴手,排除預謀的因素,救這個不幸的人一命。這人儘管犯了罪,仍是一位偉人,說不定他會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悔改行為應當在執法思想中起一定作用。如今,除了掉腦袋或如過去建造米蘭大教堂之外,難道沒有更好的贖罪方式嗎?」

  「太太,您的見解高超卓絕,」代理檢察長說,「但即使預謀被排除,塔士隆仍然要判死刑,因為盜竊的情節嚴重並有據可憑,如在夜裡翻牆撬鎖等等。」

  「您認為他將被處死?」她垂下眼簾問道。

  「我對此深信不疑,檢察院必將勝訴。」

  格拉斯蘭太太輕輕哆嗦了一下,弄得衣裙窸窸窣窣地響,她說:「真冷啊!」然後挽起母親的胳臂,回房睡覺。

  「今天她好多了,」朋友們說。

  次日,韋蘿妮克奄奄一息。醫生見她快要斷氣十分驚訝,她微笑著對他道:「我不是向您預言這次散步對我毫無益處嗎?」

  自法庭開始辯論以來,塔士隆既不誇誇其談,也不虛偽做作。醫生為了給女病人解悶,試圖向她解釋為何罪犯採取這種被其辯護人大加利用的態度。醫生說,被告辯護律師的才華使被告看不清案子的結果,以為可以保住性命。人們不時發現他臉上流露出對幸福的期望,這幸福比生的幸福還要大。這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其生活經歷與他一生的最後行為大相徑庭,以致辯護人提出以他的態度作為結論。最後,檢察院假設的確鑿證據在被告的浪漫史中變得如此無足輕重,辯護律師很有可能保住這顆腦袋。為救主顧一命,他在預謀問題上大作文章,他接受預謀盜竊的假設,但不承認預謀殺人,認為殺人是兩場出其不意的搏鬥導致的結果。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孰勝孰負似乎難下定論。

  醫生來探視後,代理檢察長又來拜訪韋蘿妮克,他每日上午開庭前都來看看她。

  「我讀了昨日的辯護詞,」她對他說,「今天即將開始辯駁,我對被告興趣極大,希望他能得救;您不能在一生中放棄一次勝利嗎?讓律師把您打敗吧。得了,把這條命送給我吧,說不定有一天您會得到我這條命!……塔士隆的律師發表了精采的辯護詞後,人們疑惑不決,那樣……」

  「您的聲音很激動,」子爵幾乎吃驚地說。

  「您知道為什麼嗎?」她答道,「我丈夫适才發現了一個可怕的巧合,由於我很敏感,這個巧合也許會要我的命:我分娩之日將是您下令砍下這顆腦袋之時。」

  「我能修改法典嗎?」代理檢察長說。

  「算啦!您不懂得愛,」她閉上眼睛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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