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您為舞會給我送來的鮮花十分好看,但這些花引起我痛苦的思索。這些美麗的造物,被您采下來點綴舞會,最後枯死在我的胸前和髮際,它們使我想起在您的樹林裡開了又謝,們誰也沒看見,誰也沒嗅過香味的那些花。我自問為什麼要跳舞,為什麼要打扮,正如我問上帝為什麼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您看得出來,朋友,對不幸的人一切都是陷阱,一丁點微不足道的事就使病人舊病復發;但某些病痛最大的禍害是長久不愈,使病痛變成一個念頭。持久的痛楚不就是一個神聖的思想嗎?您愛花的本身;我愛花則如同愛聽悅耳的音樂。因此,正如我以前對您所說,我不明隙許多事情的底細。您呢,我的老朋友,您酷愛園藝。等您回城後,請把這愛好傳給我,讓我也同您一樣步履輕快地去我的暖房,觀看植物的發育,和它們一起成長開花,鲃賞自己的創作,看到始料未及的新品種在自己的精心侍弄下展現生長。我感到煩惱之至。我的暖房裡只有受苦的生靈。我盡力減輕的困苦令我心傷,當我分擔這些困苦,當我看到某個年輕女子沒有繈褓包裹新生兒,某位老人沒有麵包充饑,我滿足他們的需求,為他們排憂解難,由此產生的激動並不能使我的心靈滿足。啊!朋友,我感到身上有股高傲的、說不定是有害的力量,它不會被任何東西挫敗,也不會被最嚴酷的宗教戒律壓服。我去看望母親,一個人走在鄉間時會突然想喊叫幾聲,於是我放聲大叫。我的肉體似乎是一座監獄,裡面有個惡鬼拉住一個正在呻吟的女人,她等待著神秘的咒語砸碎討厭的軀殼。但這個比喻並不恰當。就我而言,如果我可以這樣說,感到厭倦的不正相反是我的肉體嗎?宗教不是佔據了我的靈魂,閱讀和書中的財富不是不斷哺育著我的思想嗎?為什麼我希望痛苦破壞我生活中惱人的寧靜呢?如果某種感情,某種需要培養的癖好不來幫我的忙,我感到正在滑向一個深淵,在那裡,一切思想都給磨去棱角,毅力減退,意志消沉,才能衰竭,心靈的全部力量四處分散,我也不再是造化所希望的那個人了。這便是我叫喊的涵義。但願這些叫喊不會阻止您送花給我。幾個月來,您那麼溫柔那麼親切的友情叫我和自己和解了。是的,我很高興您用友善的目光注視我那顆既荒蕪冷清又鮮花盛開的心靈,用一句溫柔的話迎接那個曾經騎上幻想的烈馬馳聘、而今累得半死的逃亡女子歸來。

  結婚滿了三年,格拉斯蘭見妻子不再使用馬匹,又碰上有人願出高價,便把馬賣了;他還賣掉了車子,辭退了車夫,把廚師讓給主教,自己雇了個廚娘。他不再給妻子錢,告訴她一切帳單由他來付。他是世上最幸福的丈夫,給他帶來百萬家私的女人從不抗拒他的意願。格拉斯蘭太太從小長到大不知錢為何物,也無需把它當作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因此她作出的犧牲不值得稱道。格拉斯蘭在寫字臺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他以前交給妻子的錢,只用去了施捨費和衣著費,由於結婚禮物豐厚,買衣物也沒花多少錢。格拉斯蘭在利摩日逢人便誇韋蘿妮克是妻子的典範。他為家裡陳設的豪華感到可惜,叫人全部用布包上。妻子的臥房、小客廳、梳洗間沒有採取他的保護措施,其實這些措施什麼也沒保護,因為家具不管有沒有套子都越用越舊。他住在房子底層,他的辦公室就設在那裡,他恢復了先前的生活,象過去一樣積極賣力地做生意。奧弗涅人與妻子共進她準備的午餐和晚餐,以為自己是個好丈夫;但他極不守時,遲到的次數一個月不下二十次;他體貼妻子,要她別等他。但韋蘿妮克還是等他回來,親自侍候他進餐,希望至少在顯眼的事情上盡到妻子的職責。

  銀行家對婚姻方面的事不大關心,妻子在他眼中不過是七十五萬法郎,因此他從未覺察到韋蘿妮克對他的嫌惡。不知不覺地,他拋開格拉斯蘭太太,一心一意做買賣。當他想在與書房相連的房間擺張床時,她趕忙滿足他的要求。就這樣,結婚三年後,這兩個不般配的人又回到原先各自的領域,兩個人都十分高興。擁有一百八十萬財產的銀行家一度放棄了守財奴的習慣,因此恢復這些習慣的勁頭就更大;他的兩名職員和那個幹粗活的小夥計比以往吃、住得稍好一些;這便是今昔的唯一差別。他妻子有兩個少不了的僕人:廚娘和貼身女僕;但是,除了最起碼的生活必需品外,他在家務方面一個銅板也不出。韋蘿妮克對發生的變化感到高興,她把銀行家的幸福看作夫婦分居的報償,她本人是決不會提出分居的:她不知道格拉斯蘭討厭她,正如她嫌惡他一樣。暗中的離異使她既傷心又快活,她指望當母親,給生活添些趣味;但儘管夫妻倆相互容忍,到一八二八年上仍然沒有孩子。

  格拉斯蘭太太雖然身居豪華的公館,受到全城人的豔羨,但她和在父親的破房陋室裡一樣孤獨,而且失去了希望,失去了不諳世事的童稚的快樂。她生活在自己建造的空中樓閣的廢墟裡,受到一次慘痛經驗的啟發和宗教信仰的支持,忙著為城裡的窮人做善事。她給新生嬰兒做衣服,把褥子和被單送給睡在草墊上的人;她走到哪兒,貼身女僕便跟到哪兒,這是母親為她找來的一位奧弗涅姑娘,對女主人忠心耿耿;韋蘿妮克派她去探聽,去發現哪裡有痛苦需要緩解,哪裡有貧困需要減輕。她積極行善,與嚴格履行宗教義務的德行,都被包藏得嚴嚴實實,並由城裡的本堂神甫們加以指導,韋蘿妮克做任何善事都與他們合作,以免用來解救不該遭到不幸的人們的錢落到壞人手中。在這段時間裡,她贏得了老格羅斯泰特之外另一個人的同樣熱烈、同樣珍貴的友情,變成一位高級教士心愛的教徒,這位教士因賢德不受賞識而遭到迫害,是教區代理主教之一,人稱杜泰依長老。這位教士屬￿法國神職人員中的極少數,他們傾向於讓步,想把教會與民眾的利益聯繫起來,通過實行真正的福音教義,恢復教會昔日對群眾的影響,使它成為溝通群眾與君主政體的橋樑。或許杜泰依長老意識到不可能開導羅馬教廷和高級教士,抑或他放棄了自己的觀點以迎合上司的觀點,總之他的言論不超出最嚴格的正統教義的範圍,他深知自己的原則稍有流露便會堵死通向主教職位之路。這位傑出的教士集基督徒的偉大謙虛和崇高品格於一身,既不高傲,又無野心,堅守崗位,在重重危難中履行自己的職責。城裡的自由派不知他所作所為的動機,以他的見解為依據,把他視為愛國者,而這個詞在天主教語言中即意味著革命者。下級喜歡他,但不敢宣揚他的功德,同級的人懼怕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主教則嫌他礙眼。他的美德和學識說不定遭人嫉妒,但也使人不敢加害於他;誰也無法埋怨他,儘管他批評王權和神職人員政治上的愚蠢行為造成互相拆臺;他徒然於事前指出後果,正如在祖國淪陷前後都遭到詛咒的可憐的卡珊德拉①。除非爆發一場革命,否則杜泰依長老將永遠是一塊藏在地基中支撐大廈的基石。人們承認他有用,卻讓他和大多數思想穩重的人一樣留在原位,因為他們掌權會引起平庸之輩的恐懼。倘若他象德·拉末耐長老②一樣執筆寫作,恐怕也會象他一樣受到羅馬教廷的猛烈抨擊。杜泰依長老令人敬畏,從外表可以看出他表面平靜、實則深沉的內心。身材的頎長和消瘦沒有破壞線條的整體效果,他的線條令人想起天才的西班牙畫家們最愛畫的沉思冥想的修道士和托瓦森③新近雕塑的十二使徒。面部近乎僵硬的長皺紋與衣服的皺褶十分協調,具有中世紀粘在教堂正門上的那些神秘塑像所突出表現的風采。思想的嚴肅,言辭的認真,語氣的鄭重,在杜泰依長老身上配合協調,很合他的身分。看到他那雙因苦心修煉而深陷下去、圍著褐色眼圈的黑眼睛,看到他那象古老的石頭一般黃澄澄的前額,瘦骨嶙峋的面孔和雙手,誰都只願意聽到從他口裡發出的聲音和箴言。相貌的威嚴與精神的偉大極相稱,使這位教士顯得有種傲慢和居高臨下的神氣,雖說這印象立即被他的謙虛和言談打消,但畢竟引不起別人的好感。倘若他身居高位,這些優點會使他在群眾中享有必要的威望,群眾也聽任天賦如此高的人對他們施加巨大影響;但是上司決不原諒下屬相貌堂堂,也決不原諒他們顯示這種極受古人賞識、而現代權力機構往往缺少的威嚴。

  ①卡珊德拉,希臘神話中特洛亞最後一位國王的女兒,為阿波羅神所愛,被賜預卜吉凶的本領。但因不肯委身於阿波羅,受到他的詛咒,致使她的預言無人相信。

  ②德·拉末耐(1782—1854),法國教士、哲學家和作家,《未來報》的創辦人,主張教皇絕對權力主義和針對法國教會的宗教自由。一八三二年遭到教皇譴責。

  ③托瓦森(1768—1844),丹麥雕塑家。他雕塑的《十二使徒》現存哥本哈根的聖母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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