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教士 | 上頁 下頁


  格拉斯蘭的婚事排場大得異乎尋常,這不合他的習慣,也不對他的脾氣。這位大銀行家是個十分庸俗的小人。韋蘿妮克沒有能對這個將與之共同生活一輩子的男人作出正確的判斷。在格拉斯蘭多達五十五次的拜訪中,她只看出他是個生意人,一個構思、揣摩、支持各項事業,分析公共事務並將它與銀行掛起鉤來的執著的勞動者。這個暴發戶對岳丈的百萬家私著了迷,出於算計才表現得慷慨大方;不過他之所以大操大辦,是由於新婚燕爾的歡愉,由於他所說的一時的荒唐,由於如今仍然叫做格拉斯蘭公館的那座房子。他買了馬匹車輛,婚後自然要乘馬車進行回訪,出席行政長官和有錢人家為新婚夫婦舉辦的稱作回親的晚宴和舞會。在把他帶離自己生活範圍的變動中,格拉斯蘭定了一個會客日,還從巴黎請來一名廚師。大約有一年光景,他維持著一個擁有一百六十萬法郎、能夠支配三百萬——包括別人存放的資金在內——的人應有的生活排場,成為利摩日最令人矚目的人物。在這一年間,他每月大方地給太太二十五枚二十法郎的金幣。城裡的上流社會在韋蘿妮克新婚期間對她十分關注,在外省幾乎總缺少養料的好奇心大大得到了滿足。由於韋蘿妮克似乎是社會的一怪,所以對她的研究更仔細;但她始終保持樸實謙遜的態度,那是觀察風尚習俗和不瞭解的事物以便隨鄉入俗的人的態度。大家已經公認她長相醜,但身材勻稱,這時又認為她心地好,但腦子笨。她要學那麼多東西,有那麼多事要看要聽,以致她的神情和言談叫人覺得這個評語一點不錯。而且她有些遲鈍,很象缺乏頭腦。教會、法典和母親全叮囑她對婚姻要逆來順受,百依百順,否則就會違背人類社會的一切法則,造成無法挽回的不幸,而被她稱作艱苦行當的婚姻使她暈頭轉向,有時竟到大發譫妄的地步。她凝神靜思,既聽別人講話,又聽自己的心聲。用封特奈爾①的話說,她感到最強烈的生存困難,而且困難越來越大,使她對自己產生了恐懼。在靈魂的召喚下,天性起來反抗了,肉體不接受意志的指揮。可憐的女子上了圈套,躲到窮人和受苦人的偉大母親的懷裡痛哭,她向教會求助,心變得更誠,她祈禱,把魔鬼設下的圈套告訴德行高潔的懺悔師。

  ①封特奈爾(1657—1757),法國哲學家、詩人。啟蒙思想的前驅。

  有生以來,她履行宗教義務時從未這樣衝動。她因不愛丈夫而絕望地猛撲到祭壇下,神明令人慰藉的聲音勸告她要有耐性。她很耐心,很溫存,繼續活下去,等待著做母親的幸福。「今早您看見格拉斯蘭太太了嗎?」女人們互相問道,「她臉色發青,結婚沒給她帶來幸福。」——「是的,可您會把女兒許配給格拉斯蘭這種人嗎?嫁給這樣的怪物要遭報應的。」格拉斯蘭結婚後,過去十年當中曾追著他不放的母親們個個對他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韋蘿妮克人瘦了,變得著實難看。兩眼露出倦意,面部線條變粗,顯得羞愧和局促不安。她臉色發灰,眼神憂鬱冷漠,篤信宗教的女人是絕不該有這種眼神的。婚後第一年,對一般少婦是那樣絢麗斑斕,她卻無精打采地遊來蕩去。沒過多久,她利用已婚女子可以讀任何書的特權讀書解悶。她閱讀了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拜倫爵士的詩歌,席勒和歌德的作品,總之新的和舊的文學都讀。她學會了騎馬、跳舞和繪畫。她畫水彩畫和烏賊墨畫,熱切地尋求女子擺脫孤獨煩悶的一切辦法。最後,她完全靠自己受到了女子幾乎都從男人那裡得到的第二次教育。率直自由的天性如同在荒漠中成長,靠宗教變得堅強,天性的優越賦予韋蘿妮克一種獷野的氣派和外省上流社會根本無法滿足的要求。所有的書都向她描繪愛情,她想把書中的描繪運用到實踐中去,可是哪裡也沒有發現激情。愛情在她心中只是一棵等待陽光照射的嫩芽。經常不斷的內省引起深沉的傷感,通過幽暗的小徑把她帶回少女行將出嫁時的閃光的夢。她一定不止一次凝望以前讀過的浪漫詩,同時變成這些詩的舞臺和主角;她又見到了那座陽光普照、遍地鮮花、芳香四溢的島嶼,那兒的一切都使她的心靈受到撫愛。

  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常常帶著洞察幽微的好奇環顧各家客廳:那裡的男人個個象格拉斯蘭,她研究他們,觀察他們的妻子;但發現她們臉上絲毫沒有反映出她內心的那些痛苦,於是她陰沉憂鬱地回到家,對自己感到不安。早上讀過的那些作家與她最高尚的感情遙相呼應,她喜歡他們的才智;晚上她聽到的卻是甚至未用機巧的話加以粉飾的平庸思想,愚蠢空洞或充滿地方利益、個人利益、對她無關緊要的談話。她奇怪人們對一些不涉及感情的問題爭論得如此熱烈,而感情對於她是生命的靈魂。人們常見她兩眼發直,神情呆滯,大概正思念著在那間充滿和諧的屋子裡度過的懵然無知的青春時光,這種和諧同她一樣已經毀了。她極端厭惡跌進狹窄卑劣的深淵,而那些她不得不與之為伍的女人們就在這個深淵中打轉。寫在她的額頭、嘴角的掩飾不住的輕蔑,被視為暴發戶的傲慢。格拉斯蘭太太在所有人的臉上看到了冷淡,在每個人的言談中聽出了刻薄,但她不知其中緣故,因為她還沒有交上一個知心女友來指點她、開導她;不公正激起小人憤慨,卻引導高尚的心靈反躬自省,產生一種謙恭;韋蘿妮克引咎自責;她想待人親切些,別人卻說她裝假;她態度更加和氣,別人又說她虛偽,連她的虔誠也遭到誹謗;她不惜花錢,舉行宴會和舞會,別人說她高傲。樣樣嘗試都以失敗告終,她得不到公正的評價,受到氣度狹小、愛作弄人的傲氣的排斥,這傲氣是外省社會的特點,那裡人人自命不凡,終日惶惶不安,格拉斯蘭太太只好回到最深沉的孤獨中去。她懷著愛又投入教會的懷抱。她那被軟弱的肉體所包圍的偉大精神,叫她看清一再增加的天主教戒律是沿著人生的懸崖豎起的一塊塊界石,是慈悲的手為了在旅途中支撐人性的軟弱送來的一根根支柱;因此她一絲不苟地奉行一切宗教儀式。自由黨於是把格拉斯蘭太太歸入城裡虔婆一類,並且列在極端派名下。在韋蘿妮克平白無故招致的不滿中,又增加了週期性激化的門戶之見:但是這種排斥沒有給她帶來任行損失,她不再與人交往,埋頭閱讀,從中汲取無窮無盡的精神力量。她對書進行思考,比較各種方法,極大地提高了自己的智力,擴展了知識的範圍,向好奇心敞開了心扉。

  在執著的學習、以宗教維持精神的這段時間裡,她得到了格羅斯泰特先生的友誼,這位老者過人的才智在外省生活中生了鏽,但一接觸到敏銳的智力,又閃現出點點光澤。老人非常關心韋蘿妮克,為了報答這顆老年人特有的熱忱溫暖的心,她向他,也只向他一個人,展示了自己心靈的寶藏和經過秘密培育、如今鮮花盛開的思想的燦爛光輝。下面是這段時期她寫給格羅斯泰特先生的一封信的片斷,它描繪了這位日後將證明自己的性格是多麼堅定、多麼高貴的女子當時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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