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倍上校 | 上頁 下頁
二十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這兩個字的聲音是洩露人生最少有的情緒的聲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顫。

  在這種時候,一個人的心,纖維,神經,面貌,肉體,靈魂,甚至每個毛孔都在那裡抖動。我們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了;它跑在身外跳個不停,好象有瘟疫一般的傳染性,能借著目光,音調,手勢,去感應別人,把我們的意志去強制別人。老軍人僅僅聽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個寒噤。那兩字同時包含責備,央求,原諒,希望,絕望,詢問,回答的意味,簡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放進那麼多意思那麼多感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戲子。一個人所能表達的真情實意往往是不完全的,真情決不整個兒顯露在外面,只讓你揣摩到內在的意義。上校對於自己剛才的猜疑,要求,發怒,覺得非常慚愧,便低著頭,不願意露出心中的慌亂。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會,又道:「先生,我一看見你就認出來了!」

  「羅西納,」老軍人回答,「你這句話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夠使我把過去的苦難忘了的。」

  他象父親對女兒一般抓著妻子的手握了握,讓兩顆熱淚掉在她手上。

  「先生,你怎麼沒想到,以我這樣為難的處境,在外人面前怎麼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臉紅,至少讓我只對自己人臉紅。這一段秘密不是應當埋在我們心裡的嗎?希望你原諒我對夏倍上校的苦難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覺得我不應該相信他還活著。」她看到丈夫臉上有點兒質問的表情,便趕緊聲明:

  「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時候和埃洛戰役已經相隔十三個月,又是被拆開了的,髒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認。既然拿破崙已經批准我再嫁的婚約,我就認為一定是什麼壞蛋來耍弄我。為了避免擾亂費羅伯爵的心緒,避免破壞家庭關係,我不得不防有人假冒夏倍。你說我這麼辦對不對?」

  「不錯,你是對的;我卻是個傻子,畜生,笨伯,沒把這種局面的後果細細想一想。」上校說著,看見車子經過小聖堂門,便問:「咱們到哪兒去呢?」

  「到我的鄉下別墅去,靠近格羅萊,在蒙摩朗西盆地上。先生,咱們在那兒可以一同考慮怎麼辦。我知道我的責任,我在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實上不屬￿你了。難道你願意咱們倆成為巴黎的話柄嗎?這個局面對我簡直是樁大笑話,還是別讓大眾知道,保持咱們的尊嚴為妙。」她對上校又溫柔又淒涼的瞟了一眼,接著說:「你還愛著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律的准許才另外結婚的嗎?處於這個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聽到一個聲音,教我把希望寄託在你的慷慨豪俠上面,那是我素來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運交在你一個人手裡,只聽憑你一個人處理:這算不算我錯了呢?原告和法官,請你一個人兼了罷。

  我完全信託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寬宏大量,原諒我無心的過失所促成的後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認,我是愛費羅先生的,也自認為有愛他的權利。我在你面前說這個話並不臉紅;即使你聽了不舒服,可並不降低我們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實瞞你。

  當初命運弄人,使我做了寡婦的時候,我並沒有身孕。」

  上校對妻子做了個手勢,意思要她別往下說了。車子走了一裡多路,兩人沒交換一句話。夏倍仿佛看到兩個孩子就在面前。

  「羅西納!」

  「怎麼呢?」

  「死人不應該復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裡,哪裡!別以為我忘恩負義。可是你離開的時候留下的妻子,你回來的時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親。雖然我不能再愛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時我還有象女兒對父親那樣的感情奉獻給你。」

  「羅西納,」老人用溫柔的聲調回答,「現在我一點不恨你了。咱們把一切都忘了罷。」說到這裡,他微微笑了笑,那種仁慈的氣息永遠是一個人心靈高尚的標記,「我不至於那麼糊塗,硬要一個已經不愛我的女人假裝愛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勝感激的表情使可憐的夏倍幾乎願意回進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著那麼偉大的犧牲精神,以為能使所愛的人快樂便是自己得了酬報。

  「朋友,這些事等咱們以後心情安定的時候再談罷,」伯爵夫人說。

  於是兩人的談話換了一個方向,因為這問題是不能長久談下去的。雖然夫妻倆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他們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覺得相當愉快,談著過去的夫婦生活和帝政時代的舊事。伯爵夫人使這些回憶顯得甜蜜可愛,同時在談話中加進一點必不可少的惆悵的情調,維持他們之間的莊嚴。她只引起對方舊日的愛情,而並不刺激他的欲念;一方面儘量讓前夫看到她內心的境界給培養得多麼豐富,一方面使他對於幸福的希冀只限于象父親見著愛女一般的快慰。當年上校只認識一個帝政時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卻見到一個王政復辟時代的伯爵夫人。最後,夫婦倆穿過一條橫路到一個大花園;花園的所在地是馬爾讓西高崗與美麗的格羅萊村子之間的一個小山谷。伯爵夫人在這兒有一所精雅的別莊;上校到的時候,發見一切佈置都是預備他夫婦倆小住幾天的。苦難好比一道神奇的符籙,能加強我們的天性,使猜忌與兇惡的人愈加猜忌愈加兇惡,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論,不幸的遭遇反倒使他心腸更好,更願意幫助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這一下上校可是體會到了。但他雖則胸無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說:

  「你把我帶到這兒來覺得放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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