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那麼,先生,假如您是作母親的,一想到您的女兒可能會遭到杜·蒂耶太太的命運,您能不渾身發抖嗎?杜·蒂耶太太在她那個年紀,又是德·格朗維爾家的閨女,情敵竟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與其將我女兒嫁給一個與有夫之婦有私情的男人,我情願眼看她死掉……一個輕佻的女工,一個女戲子,可以說要就要,說甩就甩!照我看,這些女人並不危險,兩性關係對她們來說是一種職業,她們對誰也不依戀,去一個,來兩個……可是沒有嚴守婦道的女人就非得和她的過錯連在一起,只有忠貞不渝,這過錯才可以原諒,萬一這樣的罪過是可以原諒的活!對一個體面女子的失足,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正因為如此,失足是非常可怕的……」

  艾蒂安非但不去探尋這些話的意思,反而在瑪拉迦家裡用這個大開玩笑。公證人和記者兩人已經形影不離,艾蒂安和自己未來的岳父一起到瑪拉迦家去。盧斯托在自己的至親好友面前早已擺出要人的架式,現在他的生活終於要有意義了。他是機遇的寵兒,過幾天就要成為聖拉紮爾街一所小巧玲瓏的公館的主人。他就要結婚,要娶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子,就要每年有兩萬利勿爾左右的固定收入。他現在可以大展宏圖了。那個少女熱愛著他,他與好幾家名門望族都攀上了關係……總而言之,他展翅飛翔在希望之湖藍色的水面上。

  卡陶太太曾說想看看《吉爾·布拉斯》①上的木刻插圖,這是當時法國書店正在經營的幾本「有插圖」的書裡的一種。

  ①《吉爾·布拉斯》,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的小說。

  盧斯托前一天已經將第一批到貨的書交給了卡陶太太。公證人老婆有自己的打算,她借書之意乃在還書,好借還書之名到她未來的女婿家中搞個突然襲擊。她丈夫給她描述過這個獨身男子的家,說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去處。她說,只要看看那個家的外表,對於盧斯托的品行就會比人家說的還能知道得多得多。她的大姑子卡繆索太太並不知此中真情,很為侄女這樁婚事擔心。卡繆索先生是王家法院推事,老卡繆索第一次婚姻所生之子。他曾經對卡陶太太的大姑,公證人卡陶的姐姐卡繆索太太談過有關這個記者的一些不光彩的事。一個富有的公證人妻子買一本十五法郎的書之前非要看看這本書,盧斯托這個人那麼聰明,竟沒有從這個舉動中看出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來。聰明人從來不屈尊研究一下資產階級,而借助於這種疏忽,資產階級的真正意圖卻逃過了聰明人的眼睛。就在聰明人嘲笑資產階級的時候,資產階級卻從從容容地把他給捆上了。

  一八三七年一月初,卡陶太太和她女兒雇了一輛馬車,來到殉道者街給費利西的未婚夫還書來了。兩人都為能看到盧斯托的住房而興高采烈。在古老的布爾喬亞世家,正是這樣到人家家裡去相看的。艾蒂安的看門人正好不在。可是看門人的女兒,從那位富貴端莊的布爾喬亞婦女那裡得知,跟她說話的人是盧斯托先生的岳母和未婚妻,再加上卡陶太太將一枚金幣塞在她手裡,便把住房的鑰匙給了她們。那時正是中午時分,記者一般在這個時候從英國咖啡館用完午飯回家。

  他穿過洛雷特聖母院和殉道者街之間的空場時,偶然朝一輛從蒙馬特爾城關街過來的出租馬車望了一眼,隱約看到了迪娜的面龐,還以為是一種幻覺!待他從車門果然看見了他的迪迪娜時,他渾身冰涼,呆立在那裡了。

  「你到這兒幹什麼來了?」他大叫起來。

  對一個要打發掉的女子,使用「您」絕對不行。

  「咦!我的寶貝,」她大叫起來,「你沒看我的信麼!」

  「看了!」盧斯托回答道。

  「那?」

  「那?」

  「你當父親了,」外省女人道。

  「啊呀!」他大叫失聲,絲毫未注意到這一聲感歎是多麼粗俗。「不管怎麼樣,」他心想,「必須叫她對大災大難有思想準備……」

  他示意車夫停下,將手伸給德·拉博德賴夫人,就叫車夫和馬車停在那裡。車上全是行李。他心裡打算illico①將這個女的和那些大包小裹從哪兒來再打發到哪兒去。

  ①拉丁文:立即。

  「先生!先生!」小帕梅拉叫道。

  這孩子有點小聰明,她知道在一個單身漢的住房裡,三個女的不應當碰在一塊。

  「來了!來了!」記者領迪娜走過來,說道。

  帕梅拉於是以為這位不相識的女客是一位親戚,不過她還是加了一句:「鑰匙在門上,您岳母在屋裡!」

  艾蒂安在心慌意亂中,一面聽德·拉博德賴夫人長篇大論地說著話,他把帕梅拉那句話聽成了「我母親在屋裡」。一般情形下,只有這樣才說得通。於是他走進了房間。當時他的未婚妻和岳母正在他的臥房內,一見艾蒂安與一個女的走進來,便縮在一個角落裡。

  「我的艾蒂安,我的天使,我終於一輩子都是你的了!」他把鑰匙插到門內一側時,迪娜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將他緊緊抱在懷裡,高聲說道,「在那個昂濟城堡,對我來說,生活簡直自始至終就是垂死的痛苦,我再也受不了啦!到了我必須申明構成我的幸福的那一天,我又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那種力量了。我給你送來的是你的妻子和你的孩子!啊,你怎麼不給我寫信呢!叫我兩個月沒有消息!……」

  「可是,迪娜!你叫我真正作難了……」

  「你愛我嗎?」

  「我怎麼能不愛你呢?……可是,留在桑塞爾不是更好嗎?……我在這裡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恐怕也要叫你分擔這個……」

  「你窮困,可對我將是天堂。我願意生活在這裡,永遠也不再走出這裡……」

  「上帝啊!這話說起來好聽,可是……」迪娜聽到這句生硬道出的話語,坐下大哭起來。盧斯托對她這樣情緒激動抵擋不住,將男爵夫人擁在懷裡,親吻了她……「別哭啦,迪迪娜!」他高聲說道。就在專欄作者說出這句話時,他從穿衣鏡裡望見了卡陶太太的幽靈從房間深處注視著他。「迪迪娜,去吧!你親自和帕梅拉去看看你的行李卸得怎樣了,」他附耳對她說道。「去吧,別哭啦,我們會幸福的。」他將她一直送到門外,然後回過身來朝公證人妻子走過去,打算防止一場狂風暴雨。

  「先生,」卡陶太太對他說,「我想親眼看看要當我女婿的人家裡是什麼樣,真是慶倖。我的費利西情願死掉,也決不能給您這樣的人當妻子。您應該獻身於您那迪迪娜的幸福。」

  說完,那位虔誠的教徒拉著費利西就走。費利西也哭了,因為她與盧斯托已經混熟。可怕的卡陶太太用傲慢的目光死死盯住可憐的迪娜看了一眼,便登上自己的馬車走了。「說起來好聽」這句話如匕首一般刺進迪娜的心,她還餘痛未消。但是她也和所有多情的女子一樣,仍然相信「別哭啦,迪迪娜!」這句話。動盪不安生活中的各種遭遇使人產生堅定氣概。這種堅決,盧斯托也不缺乏。他心中暗想:「迪迪娜心地高尚,一旦將我的婚事告訴她,她會為我的前程犧牲自己的。而且我知道怎樣下手好叫她明白。」他忽然計上心來,而且覺得肯定成功,於是興高采烈起來,就著一個熟曲子跳起舞來:拉裡弗拉!弗拉!弗拉!「然後,迪迪娜一旦上了圈套,」他自言自語接著說下去,「我就登門拜訪,在卡陶媽媽面前編造一套謊言:我已經在聖厄斯塔什引誘了她的費利西……費利西已經出了岔子,腹中懷上了我們幸福的信物,……拉裡弗拉,弗拉,弗拉!……她父親不能拆穿我的謊言,弗拉,弗拉……女兒也不能……拉裡弗拉!Ergo①公證人、他老婆和他女兒都上了當,拉裡弗拉,弗拉,弗拉!……」迪娜走進來,正撞上艾蒂安在跳一個禁舞,她真是大吃一驚。

  ①拉丁文: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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