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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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離開桑塞爾時,對他的一個朋友說:「我未能設法得到德·拉博德賴夫人的青睞,永遠也不能自慰,否則我的勝利可就全面了……」 這種內部如此動盪不安的生活,表面上卻呈現出平靜的夫妻生活的景象。兩個人不般配,不和諧,卻都逆來順受,讓人覺得安排得當,相當得體,這是社會需要的假像。但是這一切對迪娜來說,就如同馬具在身一般無法忍受。她戴著這個假面已經十二年了,為什麼要扔掉這個假面呢?正當她當寡婦的希望與日俱增的時候,怎麼又產生了這種厭倦情緒呢?迪娜象許多女人一樣,先後為各種各樣的失望情緒所控制。如果人們循著她生活的每一個階段走過來,對於這些失望情緒就會十分理解了。她一開始想把德·拉博德賴先生捏在手裡,後來又轉到希望生孩子。從家務事的爭論到悲慘地認識到自己的命運,這中間經過了很長一個階段。後來,當她打算進行自我安慰的時候,安慰她的人,德·夏爾熱伯夫先生又走了。所以,導致大多數婦女失足的誘因,直到這時,她並不具備。如果說總是有些婦女徑直向失足走去,難道不也有許多婦女緊緊抓住一些希望不放,直到在不為人知的不幸的迷宮中徘徊良久才走到那一步的麼?迪娜就是這樣。她一點不準備逃避自己的義務,所以對德·克拉尼先生愛得不強烈,不足以原諒他的失敗。她在昂濟城堡中安頓下來,佈置好她的藏品。她的古董,占去了她好幾個月的時間,使她得以思考出一個解決辦法來。這一類的解決辦法,由於公眾不瞭解其動機,一開始總是使大家大吃一驚。但是,談來談去,作出各種假設,到後來,公眾常常會找到這些動機。 菲利貝爾·德洛爾姆似乎專為這個博物館建造了這華麗壯觀的環境。迪娜的藏品和古董在這金碧輝煌的環境中更加價值倍增。 盧斯托由於和一些女演員有私情,被人視為風流才子。他的這一聲名給德·拉博德賴夫人留下極深的印象。她想結識盧斯托,閱讀了盧斯托的作品,對他極有興趣,可能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在搞女人上春風得意,而不是因為他有才華。為了將盧斯托弄到當地來,她想出一個主意,那就是下次選舉時桑塞爾必須從當地的兩個名人中選出一個。加蒂安·布瓦魯熱自稱從包比諾家這方面論,他是名醫畢安訓的表弟。她叫加蒂安·布瓦魯熱給畢安訓寫了一封信。然後,通過盧斯托亡母的一位老朋友,告訴盧斯托說,桑塞爾的幾個人有意要從巴黎名人中挑選他們的議員,以喚起報紙專欄作者盧斯托的野心。德·拉博德賴夫人對周圍這些凡夫俗子已經厭倦,現在她終於就要見到真正出類拔萃的人了,她可以用自己顯赫的聲名使自己的失足也變得高貴起來。可是,盧斯托也好,畢安訓也好,都沒有回信。可能他們在等待著假期的到來。畢安訓前一年經過考試,名列前茅,已經得到大學教授的頭銜,他無法離開自己的教學工作。 九月份,正在收穫葡萄的大忙季節,兩位巴黎人來到了他們的故鄉,發現自己的家鄉沉浸在一八三六年收穫葡萄的緊張忙碌之中。所以輿論界對他們沒有任何歡迎的表示。「我們這回算失敗了,」盧斯托打著暗語對他的同鄉說道。 到一八三六年,巴黎十六年的搏鬥已經將盧斯托搞得精疲力盡。享樂,貧困,工作的辛苦以及失算使他未老先衰。雖然他只有三十七歲,可是看上去足有四十八歲。他的頭已經禿了,擺出一副拜倫的神態,這與他那未老先衰的痕跡,香檳酒飲用過度在臉上劃出的溝槽倒也相諧。他將酒色無度的徵象歸之于文學生涯,怪罪出版界是殺人犯,暗示說出版界吞噬了許多偉大的天才,以此抬高自己厭倦的身分。他認為在自己的家鄉,把他那假裝出來的蔑視生活和裝模作樣的憤世嫉俗極力誇大,實屬必要。然而,他的眼睛有時仍然象人們認為已經熄滅了但實際上仍然噴火的火山一樣放射出火焰般的光芒。在一個女人眼裡,他可能顯得缺乏青春活力,但他試圖用衣著的華麗來代替這一切。 荷拉斯·畢安訓已獲得榮譽勳位勳章,象一位志得意滿的醫生那樣長得又高又大。他有一家之長的風度,頭髮長而密,前額隆起,幹體力活的人的骨架,卻象思想家那麼沉靜。 他這種相當沒有詩意的長相,相形之下,使那位輕浮的同鄉更加突出。 這兩位名人到了下榻的旅館以後,整整一個上午都無人知曉。德·克拉尼先生完全出於偶然才知道他們已經到來。德·拉博德賴夫人百般無奈,只好派沒有葡萄田的加蒂安·布瓦魯熱前去,邀請兩位巴黎人到昂濟城堡來小住幾日。迪娜成為這城堡的女主人已有一年,只有過冬時她才回到拉博德賴莊園。檢察官,格拉維埃先生,法院院長和加蒂安·布瓦魯熱設宴招待兩位名人,全城最懂文學的人都參加了這次宴會。兩位巴黎人聽說美麗的德·拉博德賴夫人就是冉·迪阿茲的時候,也就同意叫人把他們送到昂濟城堡去小住三天。他們坐一輛有長凳的載人馬車前往,由加蒂安親自駕車。這個小夥子心中充滿幻想,向兩個巴黎人介紹德·拉博德賴夫人,說她不僅是桑塞爾地區最美麗的女子,一位出類拔萃的女人,足以使喬治·桑心神不定,而且還是一個即使在巴黎也會大為轟動的女人。所以畢安訓醫生和愛嘲弄人的報紙專欄作者在昂濟的草坪上遙遙望見城堡的女主人穿著一件黑色克什米爾短絨大衣呢的輕便連衫裙,戴著頭巾,與婦女側坐騎馬時所穿的無尾長裙十分相似的時候,都大吃一驚。當然這種驚訝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壓在心底,因為他們從這過分簡樸的裝束中辨別出極為自命不凡的味道。迪娜戴著一頂拉斐爾式的黑色絲絨便帽,帽中露出一束束的發卷。這件衣服使她相當美麗的身段,美麗的眼睛,美麗的眉毛更加突出。上面描述的那些生活中的煩惱幾乎使她那美麗的眼睛失去光彩。在貝裡,這種莫名其妙的藝術家裝束,掩蓋著這位出類拔萃的女人浪漫的矯揉造作。兩個朋友看見這位熱情過度的女主人的嬌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心靈與思想的嬌態,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擺出極為莊重嚴肅的神情,洗耳恭聽德·拉博德賴夫人講話。她向他們致辭,這是悉心研究過的講話,感謝他們前來打破她單調的生活。迪娜帶著她的客人圍著草坪散步,許多花叢如小山一般裝飾著昂濟城堡正面的草坪。 「怎麼?」盧斯托這個故弄玄虛的傢伙問道,「象您這麼漂亮又這麼出類拔萃的女子,怎麼能呆在外省呢?您是怎樣經受得住這種生活的呢?」 「啊,是這樣!」城堡的女主人回答說,「並非經受得住。要麼是深深的失望,要麼是愚蠢的忍受,二者必居其一,沒有選擇的餘地。這就是我們的生命紮根其上的凝灰岩,千萬種凝滯的念頭也就到此為止,長不下去,這些想法非但不能使土地更加肥沃,相反,倒給我們空虛的靈魂培育出了憔悴的花朵。誰要說自己無憂無慮,你們千萬不要相信!無憂無慮來自失望或者來自忍受。於是每個女人根據各人不同的性格投身於她視為樂趣的事情。有的全心全意投身於做果醬、洗衣服、忙家務、收穫葡萄或者收穫莊稼的農家樂、收藏水果、繡頭巾、照顧孩子,以及小城市的各種心計。有的一輩子折磨一架鋼琴,到了第七年頭上,那鋼琴發出的聲響就和一口破鍋一樣,最後也就在昂濟城堡患上氣喘病而送命。有幾位虔誠的女教徒,討論對於上帝的話有多少種不同的相信方法,將弗裡托神父與吉納爾神父相互比較。晚上玩牌,十二年工夫總是和那幾個人跳舞,總是那幾間客廳,總是那個時間。這美好的生活再穿插上到林蔭道上隆重的散步,女人之間禮節性的訪問,總是問你的衣料是在哪裡買的。談話的內容,南方局限於對外省生活這一潭死水水底暗藏的陰謀詭計的觀察,北方局限於在地毯上緩步而行的婚禮,西方局限於嫉妒心,東方局限於滿腹牢騷。所以,你們看到了嗎?」她擺出一種姿勢說道,「一個女人二十五歲就有了皺紋,比畢安訓醫生所開藥方規定的時間早了十年。她很快就長出了酒糟鼻子。到了該臉色發黃的時候,她的面色蠟黃,木瓜一般。豈止如此,我們還見過面色發綠的呢!我們到了這步田地的時候,就想證明我們這種狀態是正常的。於是用我們象田鼠那麼尖利的牙齒對巴黎那些可怕的激情進行攻擊。我們這裡有些違心的清教徒似的女人,她們會將賣弄風騷的花邊撕得粉碎,會將你們那些巴黎美女的詩意蛀光,她們會一面損害別人的幸福,一面將自己那些哈喇味嗆人的核桃和豬油吹得天花亂墜,同時極力頌揚自己那省吃儉用的老鼠洞、這美好的桑塞爾生活的灰濛濛色調及其寺院的芳香。」 「我真喜歡這股勇氣,」畢安訓說道,「一個人遭到這樣的不幸時,必須有把不幸當成美德對待的精神。」 迪娜用這麼漂亮的一計將外省送交給她的客人,這些人的諷刺、挖苦也就帶有先入為主的色彩。加蒂安·布瓦魯熱被迪娜這一手驚得目瞪口呆。他碰碰盧斯托的胳膊肘,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並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可是,夫人,」盧斯托說道,「您本人倒向我們證明了,我們還在巴黎。我要將您這一大段談話偷走,在我的報紙專欄文章裡,這段話至少能給我賺來十個法郎呢!……」 「噢,先生,」她駁斥道,「對外省的女人您可要當心!」 「那為什麼呢?」盧斯托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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