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圖爾的本堂神甫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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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只用自己的眼光看自己。這個心理使她們不知不覺的只挑對自己方便的東西,而不要那些叫別人感到愉快的東西。她們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跟旁的女人不同,但後來也發覺這一點不同而為之懊惱。嫉妒是女人心中永遠消滅不了的情感。在女人所有激烈的情感裡頭,惟有嫉妒一項是男人肯原諒的,因為女人的嫉妒正好滿足男人的虛榮;但老姑娘的嫉妒是無的放矢,只能受到嫉妒的害處。 老姑娘因為樣樣願望受著阻抑而苦惱,天性又不得發展,心裡便老是感到一種壓迫,無法忍受。女性本來只會在別人心中引起愉快的感覺,倘若一輩子看見人家臉上有厭惡她的表情,當然是不好受了。因此老姑娘看人總乜斜著眼兒,倒不是怕難為情,而是由於羞愧和畏縮的緣故。這種人決不原諒社會讓她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她們還為此恨自己呢。而永遠和社會作對或者和人生有矛盾的人,是不會讓別人太平,不妒忌別人的幸福的。 這一大堆念頭整個兒表現在迦瑪小姐黯淡的灰眼睛裡,眼睛四周的大黑圈顯出她在孤獨的生活中作著長期的鬥爭。 臉上條條皺痕都筆直。腦袋,腦門和腮幫的骨胳都長得僵硬,乾枯。下巴上有好幾顆痣,迦瑪小姐滿不在乎的讓痣上長著毛,早先那些毛是棕色的。牙齒倒還潔白,可是太長,薄薄的嘴唇皮差點兒包不住。原來的黑頭發因為鬧著劇烈的偏頭痛變得花白,只能用假頭髮做前劉海,但是她不會遮掉痕跡,帽子邊和扣假頭髮的黑帶之間往往露出一小塊空隙,劉海的圈圈兒也做得不大高明。穿的衣衫夏天是塔夫綢的,冬天是美利奴呢①的,一律淺棕色,裹在難看的腰身和瘦削的胳膊上明明太窄了一些。領子不住的往下扯,露出一個紅紅的脖子,脖子上的筋筋縷縷象陽光中的橡樹葉,頗有藝術意味。 ①西班牙有一種羊叫做美利奴,那種羊毛織的呢就叫美利奴呢。 迦瑪小姐的出身很可說明她體格方面的缺陷。父親生前做木柴生意,是個暴發的農民。迦瑪小姐十八歲時大概還嬌嫩豐滿;她自稱當年皮膚很白,血色很好,現在可是一點影蹤都沒有了。皮色白得發呆,那是在假虔誠的婦女身上常見的。五官中最能表現她思想專橫的是那個鷹爪鼻,正如最能表現她頭腦狹窄的是那個扁平腦門。每個舉動都顯得突如其來,古怪得厲害,沒有一點兒風度;只消看她從手提包裡掏出手帕來大聲擤鼻子的模樣,就能猜到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 她身材相當高,站得筆直,正好證實某博物學家從生理上分析老處女走路姿態的一句話,說她們的關節都是焊在一塊的。 迦瑪小姐走起路來並不全身都有動作,不象一般的女性那樣一波三折,嫵媚動人。她身體硬繃繃的向前,可以說每走一步都是從不知哪兒突然跳出來的,賽過《唐璜》裡頭那座將軍的石像。①她遇到心情高興的時候,也會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樣暗示她當年有過結婚的機會,但那個情人不懷好意,幸虧她發覺得早;原來她是不知不覺的為計較利益而犧牲了感情。 ①莫裡哀在《唐璜》一劇中,描寫唐璜誘拐一將軍的女兒,並侮辱將軍的石像。晚宴時,將軍石像竟突然闖入赴宴,並扼死唐璜。 飯廳裡惡俗的糊壁紙印著土耳其風景,給那老處女類型中的代表人物做背景再好沒有。迦瑪小姐平日都在這兒起坐,屋內擺著兩張半圓桌,掛著一個晴雨錶。兩個神甫的坐位上各有一個挑繡的小靠墊,顏色已經褪了。招待客人的公用客廳和主人一個派頭。客廳不久出了名,大家稱之為黃客廳:窗簾門簾是黃的,桌椅是黃的,糊壁紙是黃的;壁爐架上面的大玻璃鏡配的是金漆框子;水晶燭臺和座鐘亮晶晶的光彩十分刺目。至於迦瑪小姐的寢室,可從來不許人進去,我們只能猜想房內准是堆滿破衣服,舊家具,碎布,這些老處女們喜歡擱在身邊,當做寶貝一般的東西。 對皮羅托的晚年生活影響最大的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迦瑪小姐既不能發揮女子的天性,從事女性的活動,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條出路,便玩一些無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種外省的閒言閒語,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樣;所有的老處女到後來只會把心思花在這方面。在一切情感中,莎菲·迦瑪小姐這可憐蟲只曉得有恨;而皮羅托活該倒黴,偏偏助長她的恨。老姑娘所過的外省生活,天地格外狹小,再加這種生活安靜單調,她的仇恨心一向只處於潛伏狀態,但一朝在小圈子內小事情上發作起來,勢頭只有更強烈。象皮羅托那等人註定是樣樣委屈都要受過來的;因為什麼都看不見,要躲也無從躲起,所以什麼事都會臨到他們頭上。 過了一會,脫魯倍說道:「對,今天天氣一定好。」他仿佛如夢初醒,想表示一下禮貌了。 皮羅托悶聲不響的吃早飯還是生平第一次,而一問一答隔著那麼多時間,使他愈加著慌;他走出飯廳,一顆心好似夾在螺絲盤裡。他覺得咖啡停在胃裡不下去,便垂頭喪氣的往園子裡去散步。園子裡種著一堆黃楊,形狀象一顆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羅托繞了一轉,回頭瞧見迦瑪小姐和脫魯倍神甫悄沒聲兒站在客廳門口:神甫抱著手臂一動不動,賽過墳墓上的石像;房東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葉窗上。兩人似乎一邊望著他一邊數著他的步子。生來膽小的人最怕被人細細打量,而對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象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忽兒皮羅托以為妨礙了迦瑪小姐和脫魯倍神甫散步。這個一半由於害怕一半出於好心的念頭,使他愈來愈緊張,終於離開了園子。臨到出門,腦子裡只想著老姑娘的兇橫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區委員的職位了。還算僥倖,那天教堂裡公事不少,葬禮有好幾起,婚禮有一起,洗禮有兩起;他忙上一陣,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飯的當口,他掏出表來,已經四點過幾分,不由得嚇了一跳。他知道迦瑪小姐素來準時,便急急忙忙趕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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