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德·聖埃雷安伯爵外出執行一項政治使命已有六個來月,在他出門期間,莫依娜小主婦的虛榮心充分暴露,而且嬌生慣養的孩子那種任性妄為的習氣也抬頭了。或因輕率,或因放縱自己賣弄風情,或是為了試試她掌握的權力,她居然跟一個極有手腕的男人調情取樂,這個男人是無情無義的,卻自稱愛得入迷,其實這種愛情無非是花花公子為了實現種種社會野心和各種虛榮的小算盤而採取的手段。德·哀格勒蒙夫人飽經滄桑,懂得生活,識得男人,畏懼人世,她冷眼旁觀這個陰謀的發展,看到女兒落到一個玩世不恭的男人手裡,預感到女兒將會毀於一旦。看到莫依娜對之言聽計從的男人是個浪蕩公子,哪能不叫她毛骨悚然?她親愛的孩子正處在萬丈深淵的邊緣。她十分清楚後果的嚴重性,然而又不敢阻攔女兒,因為她在女兒面前害怕得發抖。她預料到莫依娜根本不會聽從她賢明的警告,她對這顆心已產生不了任何影響,這顆心對她是硬梆梆的,對別人則是軟綿綿的。如果引誘她女兒的人還有一些優秀品質的話,她出於對女兒的疼愛可能會關心這場愛情的痛苦。但是她的女兒純粹是賣弄風情,加之侯爵夫人鄙視阿爾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伯爵,深知此人跟莫依娜調情如同與人對弈。儘管阿爾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使這位不幸的母親深感厭惡,她卻不得不把她厭惡的理由深深埋藏在心底。她跟阿爾弗雷德的父親,德·旺德奈斯侯爵交往甚密,這種在世人看來相當體面的友誼使年輕人得以親熱地出入德·聖埃雷安夫人的家,他裝作從小就與莫依娜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下了決心,把那句可怕的話告訴女兒和阿爾弗雷德,①他們也不會分離,不管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她知道不會起作用,相反會使她女兒瞧不起她。阿爾弗雷德太墮落,莫依娜太精靈,他們決不會相信她說的事實。年輕的伯爵夫人首先會疏遠她,認為母親在施展詭計。德·哀格勒蒙夫人親手築起了囚室,把自己關在裡面等死,還得眼看莫依娜的美好生活走向毀滅。女兒的生活已經成為她的光榮、她的幸福和她的安慰,女兒的生命要比她自己的生命貴重一千倍。多麼可怕的苦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語言也難以表達!無底的深淵啊!

  ①莫依娜和阿爾弗雷德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她焦急地等待女兒起床,卻又害怕她起床,好象被判死刑的人,急於結束生命,但一想到劊子手又毛骨悚然。侯爵夫人決心作最後一次努力,不過比起擔心勸說失敗,她更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再受一次痛苦的創傷,累累創傷已經蝕盡了她全部勇氣。她的母愛已經達到這樣的地步:疼愛女兒,害怕女兒,擔心從女兒那兒受到致命一擊,但仍然迎險而上。對那些多情的心靈來說,母親的感情是那麼寬廣,因而一個母親在還沒有心灰意冷的時候,就應當死去,要不就去投靠某種巨大的力量,如宗教或愛情。侯爵夫人起床以後,一直沉湎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這些事表面上微不足道,在精神生活中卻是重大事件。確實,有時一個手勢造成整整一場悲劇,一句話的聲調摧毀整個人生,一個無動於衷的目光扼殺最難能可貴的激情。不幸,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這類手勢見得太多了,這類話聽得太多了,這類刺心的目光承受得太多了,她的回憶不會給她增加什麼希望。一切向她證明阿爾弗雷德已經使她在女兒的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她,女兒的母親,在女兒的心目中已不再是歡樂,而只是義務。無數的事情,甚至錙銖瑣事都向她表明伯爵夫人已經厭煩她了。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也許在侯爵夫人看來是一種懲罰吧。她儘量用外省人的見地來為她女兒開脫,為的是還能疼愛這雙打擊她的手。

  這天早晨她回想往事,過去的一切再次刺傷她的心,她的內心充滿了哀傷,再加一點痛苦就可能外溢,一個冷淡的眼光就可以置她於死地。這些家務事是很難描繪的,也許舉些例子,可以從一斑見全貌。譬如,侯爵夫人開始有些耳背,但是莫依娜跟她說話時從來不願提高嗓門。有一天,她以患病者的直率態度請女兒重複一遍她沒能聽清的話,伯爵夫人重複了,但神情很不樂意,從此德·哀格勒蒙夫人再也不敢重複這個小小的請求了。從這一天起,每當莫依娜講一件事,或者同她說話,侯爵夫人就注意靠近一些,但伯爵夫人對母親的殘疾常常顯得不耐煩,沒頭沒腦地責怪母親。這是無數件事情中的一例,只能刺傷母親的心。這些事或許連觀察家都注意不到,因為除女人的眼睛之外,別人無法覺察這些事情的微妙之處。又如一天德·哀格勒蒙夫人對女兒說德·卡迪央王妃來看過自己,莫依娜直截了當地喊道:「怎麼,她來看的是您!」伯爵夫人說話的神態、腔調略微帶點兒驚訝,帶點兒高雅的蔑視,這種蔑視會使那些永葆青春、溫柔多情的人認為,按照野蠻人的習俗,當老年人攀不住強烈搖晃的樹枝時就將他們殺掉,可算一件仁慈之舉。德·哀格勒蒙夫人站起來,微微一笑,走開偷偷哭泣。有教養的人,特別是女人,他們的感情流露是很難覺察的,但是跟這位憔悴的母親有同樣生活處境的人,卻能夠感覺到她們心弦的顫動。德·哀格勒蒙夫人陷入回憶,無數細微的事在腦中縈繞,那麼辛酸,那麼無情,這時她比任何時候更清楚地看到微笑之下所隱藏的殘忍的蔑視。等她聽見女兒臥室的百葉窗打開的聲音時,她的淚水已經幹了。她沿著剛才坐過的椅子對面鐵欄杆下的小路,朝窗戶急步走去。她發現園丁非常仔細地把沙子路面耙平了,最近一個時期這條小徑一直沒有很好地收拾。德·哀格勒蒙夫人走到她女兒窗下,百葉窗突然又關上了。

  「莫依娜!」她喊道。

  沒有回答。

  侯爵夫人進屋問她女兒起床沒有,莫依娜的貼身女僕回答:「伯爵夫人在小客廳裡。」

  德·哀格勒蒙夫人心事重重,滿腦子憂慮,顧不得考慮是否合時宜,便徑直闖進小客廳,只見伯爵夫人穿著晨衣,蓬亂的頭髮上隨便戴著一頂便帽,腳上趿一雙拖鞋,腰帶上掛著臥室的鑰匙,臉上紅撲撲的,正是心潮澎湃的跡象。她坐在沙發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幹嗎進來?」她語調生硬地問,「啊,原來是您,母親,」

  她換了口氣,但心不在焉。

  「是的,孩子,是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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