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狗象獅子似的向前一縱,狂叫著奔向花園,速度之快,使將軍無法跟上。這時馬隊的聲音從街上傳來,將軍趕緊親手把門打開。

  「隊長,」他大聲說道,「請切斷殺害德·莫尼先生的兇手的後路。他們是從我的花園逃跑的。趕快,封鎖庇卡底小丘的各條小道,我要到所有的地裡、園裡、屋裡仔細搜索。你們其餘的人,」他對傭人們說,「都去把守街道,從城門到凡爾賽層層布崗。大家立即行動!」

  他抓起隨身僕從遞過來的一支步槍,奔向花園,一邊對狗嚷著:「快找!快找!」可怕的狗叫聲從遠處向他呼喊,他朝著隱約聽見狗喘氣的方向趕去。

  早晨七點,憲兵隊、將軍、傭人以及鄰居的搜索毫無結果。狗卻沒有回來。侯爵精疲力竭,由於悲哀顯得蒼老,他回到客廳,儘管他的其他三個孩子在,他仍感到客廳裡十分淒涼。

  「您對您女兒太冷漠了,」他瞧著妻子說,「這就是她給我們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他指著織毯機,看見上面有一朵花剛織了一個開頭,又說,「剛才她還在那兒,現在,完了!完了!」

  他哭了,雙手捧著頭,好一陣子不作聲,不敢看客廳,這個客廳曾使他看到家庭幸福最美妙的圖景。熹微的晨光在跟奄奄一息的燭光爭輝,蠟燭已經燒著了托底的紙花,一切都和這個父親絕望的心境一樣悲涼。

  「得把這個毀掉,」一陣沉默之後,他指著織毯機說,「我不能夠再看見任何使我們想起她的東西……」

  在這個聖誕節之夜,侯爵夫婦不幸失去了他們的長女,他們無法抵抗搶走他們女兒的這個人身上那種奇特的力量,儘管這個人帶走他們的女兒並非有意。這個可怕的聖誕節之夜好象是命運對他們的一次警告。一個證券經紀人的破產毀了侯爵。他抵押了他妻子的財產,嘗試一項投機事業,想要憑此舉重振家業,但這一著使他徹底破了產。將軍無路可走,只得離開祖國去海外冒險。他出走的六年中,家裡很少收到他的消息,但是在西班牙承認美利堅合眾國獨立的前幾天,他通知家裡他要回國了。

  一個晴朗的早晨,幾個腰纏萬貫的法國商人乘一艘西班牙雙桅帆船到了離波爾多幾法裡的海面上,他們在墨西哥或哥倫比亞歷盡艱辛,出生入死,發了大財,現在急於返回祖國。旅答們聚集在甲板上,目不轉睛地欣賞風景,他們躲過了大海的威脅,又受到好天氣的吸引,紛紛登上甲板,仿佛出來向祖國的大地致意。這時一個受勞累或悲傷的煎熬已顯出未老先衰模樣的男子靠在舷檣上,好象對眼前的景色無動於衷。大部分旅客望眼欲穿地想看到隱藏在遠處地平線上幾朵崢嶸的白雲後面的塔燈、加斯科涅的建築、科爾杜安的燈塔①。大海是那麼平靜,要是沒有船頭濺起的流蘇般的銀色浪花,要是沒有船尾拖著的隨生隨滅的長長的波紋,旅客們很可能認為自己被固定在大海之中了。天空明淨得可愛,高高的蒼穹呈深藍色,往下漸漸變淡,最後跟淡藍的海水相接,海天一色,天與海交界的地方是一條明亮的線,好似一串星星一樣耀眼。陽光傾瀉在萬頃碧波之上,反射出萬道金光,廣闊的海面比浩淼的蒼穹更為燦爛。柔和的海風,鼓起片片船帆。雪白的布帆、迎風招展的黃色信旗、縱橫交錯的桅索,在澄淨明亮的大氣、天空、海洋的背景上,顯得格外清晰,除了輕盈的船帆投下的陰影之外,海洋上沒有任何暗淡的色彩。

  ①科爾杜安燈塔,法國吉倫特灣海面科爾杜安島上的燈塔,建於一五八四至一六一〇年。

  晴朗的天空,習習的海風,祖國的景色,平靜的大洋,一聲淒婉的鳴響,一艘孤單的帆船在洋面上滑行,好似一位淑女奔赴約會,這是一幅色彩調和的圖畫,在這裡,人類的心靈能夠從一切皆動的地方把握靜止的空間。孤獨和生活,寂靜和喧鬧,它們的對比是那麼鮮明,然而,人們又不知何處是喧鬧和生氣,何處是太虛和寂靜。所以,沒有人出聲來打破這仙境般迷人的意境。西班牙船長,水手,法國人,有的坐著,有的站著,人人都沉浸在充滿回憶的宗教般的迷醉狀態之中。四周彌漫著懶洋洋的空氣,笑逐顏開的面龐表明這些人完全忘卻了過去的痛苦,他們在輕輕搖晃的船上仿佛在金色的夢中漂遊。可是靠在船舷上的老乘客頗為焦急地眺望著遠方。他臉上的每個部位都烙有對命運的疑懼,他好象在擔憂不能很快到達法國的國土。此人便是侯爵。命運並沒有辜負他絕望的呐喊和絕望的掙扎。經過五年的奮鬥和慘淡經營,他終於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他心急如焚地想重返家園,給家庭帶回幸福,於是他效法幾個在哈瓦那的法國商人,隨著他們乘一艘開往波爾多的西班牙貨船回國。他已經疲於預測禍患,頭腦裡只浮現著過去幸福生活中最美好的圖景。當他見到遠處灰褐色的一線大地時,他仿佛看見了妻子和兒女,他仿佛已經坐在家裡的老位置上,感到又勞累,又親切。他想像著莫依娜,美麗、頎長,儼然象個大姑娘。這幅虛幻的圖景漸漸變得真切了,淚水湧上了侯爵的眼眶,他為了掩飾激動的心情,把眼光從那煙霧朦朧的一線土地上轉過來,向相反方向的海平線望去。

  「就是它,」他說,「它跟著我們呢!」

  「什麼東西?」西班牙船長高聲問。

  「一艘船,」將軍低聲說。

  「我昨天就見著了,」高梅茨船長回答,他打量著法國人,好象要問什麼,然後他俯在將軍的耳旁說:「它一直追逐我們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它趕不上我們,」老軍人接著說,「這艘帆船比您這該死的聖費迪南號強多啦。」

  「它一定有損傷,吃水線下有漏洞。」

  「它追上來啦!」法國人驚喊。

  「這是一艘哥倫比亞的海盜船,」船長在他耳邊說,「我們離陸地還有六法裡,可惜風勢弱下來了。」

  「這船不是在航行,簡直在飛行,好象知道再過兩個小時,它的獵物就要逃出虎口了。它簡直是在玩命!」

  「那還用說嗎?」船長大聲說,「嘿,這艘船叫奧賽羅號不是沒有道理的。最近它擊沉了一艘西班牙的三桅戰艦,可是它的炮數還不到三十門呢!我怕的就是這艘船,因為我知道它在安的列斯海遊弋……」他停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船帆,「啊!啊!起風了,我們快到了,靠岸就好了,巴黎船長是手下無情的。」

  「可是它也趕到了!」

  奧賽羅號只離三法裡之遙。儘管船員們沒有聽見侯爵和高梅茨船長的談活,但這條帆船的出現卻把大部分水手和乘客吸引到這兩個人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都把這艘雙桅帆船當作一艘商船,饒有興味地瞧著它駛來,突然一個水手一字一板地驚呼:「聖雅各保佑,我們完蛋了,這可是巴黎船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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