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將軍剛把門打開一半,一個人影如幽靈般閃進門廊,陌生人一腳把門踢上,將軍來不及阻擋,只好把手鬆開,門一關上,陌生人便緊貼在門上,好象惟恐門再打開。將軍突然朝陌生人的胸口舉起他的槍和提燈,不許他亂動。他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裹著一件老人穿的皮襖,又長又大,看樣子不是他的。不知是出於謹慎還是由於疏忽,逃亡者的帽子一直壓到眉梢,把整個額頭都遮住了。

  「先生,」他對將軍說,「請您垂下槍口,沒有您的允許,我決不賴在您家,但要是我出去的話,我就會死在城門口,多慘啊!將來您在上帝面前如何交待!我請求您接待我兩個小時,請考慮一下,先生,儘管我在求您,但是我所要求的非做到不可。我要求阿拉伯式的接待①,就是說我對於您來說是神聖的,要不然,就請打開門,讓我死在外面。您必須保守秘密,給我一個藏身之地,給我一些水喝。啊,給一點水行嗎?」他氣喘咻咻地說。

  ①即摩爾人式的接待,就是說主人應把這種接待看作神聖的義務。

  「您究竟是誰?」將軍問道,他對陌生人激動地說個沒完感到吃驚。

  「噢,一定要問我是誰嗎?那麼,開門吧,我走就是了。」

  那人用強烈的嘲諷口吻回答。

  不管侯爵如何擺弄他的燈光,他只能看清陌生人臉的下部,這半張臉絲毫也不令人感到可以滿足如此怪誕的要求:他的臉頰在抽動,臉色鐵青,臉上的線條緊張得嚇人。在帽檐的陰影下,兩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使暗淡的燭光越發顯得昏暗了,不管怎麼樣,總得給他回答。

  「先生,」將軍說,「您說的話未免太奇怪了,要是您處在我的地位……」

  「您掌握著我的生命,」陌生人嚷了起來,用可怕的聲音打斷了主人的話。

  「兩個小時?」侯爵猶豫不定地說。

  「兩個小時,」那人重複道。

  但是他突然用絕望的手勢把帽子往上一推,露出了前額,他好似要作最後一次努力,向將軍瞪了一眼,那明亮銳利的目光直刺將軍的心田。這種機智和意志的迸發猶如一道閃電,象霹靂一般勢不可當,有時人真具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力量。

  「好吧,不管您是誰,您在我家裡是平安無事的,」住宅的主人嚴肅地接著說,他覺得自己被某種無從解釋的本能所驅使。

  「上帝將報答您,」陌生人趕緊補上一句,深深松了一口氣。

  「您有武器嗎?」將軍問。

  作為回答,陌生人掀開皮大衣,然後機警地攏上,剛好讓將軍瞧了一眼。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武器。只見他穿一身青年人參加舞會的衣服。狐疑的軍人儘管只是飛快地看了一眼,但已經看得分明,不由大聲問:「這麼乾燥的天氣您怎麼滾一身污泥?」

  「提不完的問題!」他傲慢地回答。

  這時候,侯爵發現兒子站在身旁。他想起剛才要兒子嚴格遵守諾言,感到十分尷尬,他心裡很不高興,怒衝衝地說:

  「怎麼,小鬼,你也在這兒,怎麼沒有去睡覺?」

  「因為我想如果遇到什麼危險,我對您是有用的,」居斯塔夫回答。

  「得了,上樓回房間去吧,」父親聽了兒子的回答,氣消了一半,然後他向陌生人說,「您,請跟我來吧。」

  他們都不作聲,好似兩個賭徒,彼此提防。將軍甚至開始產生不祥的預感。陌生人已經象惡夢似的壓在他的心上,但是他想到必須信守諾言,還是領著陌生人穿過走廊,登上樓梯,把他帶進三層樓上的一個大房間。這個房間正好在客廳上面,沒有人住,冬天用來晾衣服,跟別的房間不相通,四壁發黃,空空如也,只有一面舊房主留下的蹩腳鏡子,安置在壁爐上方;還有一面大鏡子,侯爵搬進來的時候派不上用場,暫時掛在壁爐對面。這間寬敞的頂樓房間從來不打掃,空氣冰冷,兩張破椅算是全部家具了。將軍把提燈往爐臺上一放,對陌生人說:「為了您的安全,您就藏在這間破舊的頂樓房間裡吧。因為我答應您保守秘密,我也請您讓我把您關在這裡。」

  那人低頭表示同意。

  「我只要求一個藏身之地,要求保密,還要點水喝,」他補充道。

  「我去給您取水,」侯爵回答,一面小心地把門關上,摸索著下樓到客廳取一隻燭臺,準備親自到廚房找長頸水瓶。

  「喂,先生,出什麼事啦?」侯爵夫人急不可待地問她的丈夫。

  「沒出什麼事,我親愛的,」他鎮靜地回答。

  「可是我們聽得很清楚,你剛才領了一個人上樓……」

  「愛倫娜,」將軍接著說,一邊看著抬頭望他的女兒,「請記住,你父親的榮譽取決於你們嚴守秘密。你們得裝做什麼也沒聽見。」

  姑娘會意地點點頭。侯爵夫人呆若木雞,丈夫強迫她沉默使她心裡很生氣。將軍去取了一個長頸水瓶,一隻玻璃杯,又上樓到那個人的房間去:他看見陌生人靠在壁爐邊的牆上,光著頭,帽子扔在一張椅子上。陌生人大概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麼強的燈光照到自己身上,當他的眼光和將軍炯炯有神的眼光相遇時,他皺起了眉頭,臉上顯得憂慮不安,但他立刻變得溫和了,顯出和藹可親的表情,以示對他的保護者的感謝。將軍把玻璃杯子和長頸水瓶放在壁爐臺上,陌生人向他投去一道火焰般的目光,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不象剛才那樣痙攣了,但仍舊有一種從心底發出的顫慄,他說:

  「先生,我又要使您感到奇怪了,請原諒某些必要的任性。

  如果您要呆在這兒,我請您不要看著我喝水。」

  老得聽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指揮,這叫將軍很不愉快,但他還是立即轉過身去。陌生人從口袋裡抽出一塊白手絹,包紮在右手上,然後抓起長頸水瓶,一口氣喝盡瓶裡的水。侯爵並沒有想違背自己默許的保證,他只是機械地瞧著鏡子,然而兩面鏡子互相映照,他仍舊把陌生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陌生人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手絹立刻變得通紅。

  「啊!您瞧我了,」陌生人大聲說,這時他已喝完水,裹上大衣,神情狐疑地端詳著將軍,「我完了,他們來了,我聽見他們了。」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啊,」侯爵說。

  「您不象我那樣會聽遠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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