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四


  但是朱麗的語氣和手勢充分表達了她的堅貞不渝、自信不疑,也說明她已經屢次暗中戰勝了愛情的力量,葛蘭維爾勳爵不禁對她欽佩得五體投地。在這天真無邪的心靈裡,連一絲罪惡的陰影都消散了。控制著這個漂亮前額的宗教感情,想必在不斷驅散思想中的邪念,我們這些邪念是從我們有缺點的本性中產生的,這既表明我們命運的偉大,也表明我們命運的危險。

  「要不然,」她垂下眼睛說,「我本可能招致您的蔑視,不過也許蔑視反能成全我。失去您的好感,不就是等於死亡嗎?」

  兩個英勇的情人又陷入沉默,痛苦深深地折磨著他們。他們的思想無論是好是壞,始終是一致的,不論是內心的喜悅還是最深的隱痛,他們倆都息息相通。

  「我不該抱怨,我生活中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她補充說,抬頭望著天空,雙眼噙滿淚水。

  「勳爵,」將軍遠遠打著手勢喊道,「我們頭一次見面就在這裡,您也許不記得了吧,瞧,那邊,在那些白楊樹附近。」

  英國人生硬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

  「我本應早早含憤死去,」朱麗說,「是的,別以為我會活下去。哀愁是致命的,跟您給我治好的那種可怕的疾病一樣。

  我不認為自己有罪。不,我對您產生的感情是無法抗拒的,永恆的,然而是違背我的意志的,所以我注意保持貞節。我將同時忠於妻子的良心、母親的責任和心靈的願望。聽我說,」

  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我不再屬￿這個人,永遠不會了。」朱麗以一個洩露真情的可怕手勢指指她的丈夫,接著說,「人間的法律要求我使他生活幸福,我將順從時俗,我會成為他的女僕,無條件地侍奉他,但從今天起我便守寡了。我既不願意在我自己的眼裡也不願意在別人的眼裡成為出賣自己的女人,如果說我不屬￿德·哀格勒蒙先生,那我也決不會屬￿另外一個人。您只能從我身上得到您已經取得的東西。這就是我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她自豪地瞧瞧亞瑟,「這個決定是不能改變的,勳爵。現在您得知道,如果您產生罪惡的念頭,那麼德·哀格勒蒙先生的寡婦將進修道院,在意大利,或在西班牙。不幸的是我們傾訴了我們的愛情。吐露愛情也許是不可避免的,不過但願我們的心弦從此不再如此強烈的震盪。

  明天,請您假裝收到英國來的一封信,我們就此分手吧,再不要見面了。」

  朱麗由於過分激動而筋疲力盡,她感到雙膝支持不住,渾身冰冷,出於女人的細心,她趕緊坐下,以免倒在亞瑟的懷裡。

  「朱麗,」葛蘭維爾勳爵大聲喊道。

  這喊聲宛如雷鳴,撕心裂膽地道出了一直默默無言的情人的全部心裡話。

  「喂,她怎麼啦?」將軍問道。

  聽見這聲叫喊,侯爵加快步伐,頃刻便來到兩個情人面前。

  「沒有什麼,」朱麗以令人欽佩的冷靜說,女人天生的機敏往往能使她們在生活中遇到嚴重危機的時刻保持鎮靜,「這棵胡桃樹下太陰涼,差一點叫我失去知覺,所以我的醫生害怕得要命。對他來說,我還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不是嗎?

  他也許看到作品被毀而膽戰心驚……」

  她大膽地挽起葛蘭維爾勳爵的手臂,朝丈夫笑笑,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然後拉著旅伴的手離開了山頂。

  「毫無疑問,這是我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致,」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瞧,維克托,這麼深遠、這麼廣闊、這麼多采。這個地方使我產生愛戀之情。」

  她幾乎笑得前仰後合,但那是為了哄騙她的丈夫。她在低凹的路上興高采烈地跳跳蹦蹦,消失了。

  「怎麼,這麼快?……」待遠遠離開德·哀格勒蒙先生時,她說道,「唉,我的朋友,待會兒我們就不再是也永遠不會是現在這樣了,總之,我們將雖生猶死了……」

  「我們走慢點,」葛蘭維爾勳爵答道,「車子還遠著呢。待會兒我們還要一塊兒走,我們可以用眼睛說話,這樣我們的心在這段時間裡還可以不死。」

  他們漫步在水邊的堤岸上。時近黃昏,他們安靜地走著,他們的談話如同盧瓦爾河潺潺的水聲一般柔和,雖然不著邊際,卻震撼著他們的心靈。夕陽西下,籠罩著他們的是即將消失的紅霞,這恰是他們不祥的愛情的可悲形象。將軍擔心車子不在原來的地方,他一會兒跟在後面,一會兒走在前面,但沒有介入兩個情人的談話。在這次旅行中葛蘭維爾勳爵的行為高尚而得體,打消了侯爵的狐疑,近來他已經完全相信這位勳爵醫生的誠意①,便讓他的妻子自由活動。亞瑟和朱麗一路走著,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情感之中,他們的心因為痛苦而枯萎了。剛才他們在攀登蒙孔圖爾陡坡的時候,兩人還抱著蒙矓的希望,一種不敢弄清究竟的令人不安的幸福;但沿著堤岸下坡的時候,他們已經推倒了用幻想建成的搖搖晃晃的大廈,他們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就象孩子們預見到他們用紙牌搭的房子要倒塌那樣。他們已經無可希望,當天晚上葛蘭維爾勳爵就起程了。他向朱麗投去的最後一道眼光痛苦地證明,他們心靈的溝通使他們產生如此強烈的感情,他確實有理由不放心自己。

  ①原文為lafoipunique(背信棄義),疑為作者的筆誤。——原編者注。

  第二天,德·哀格勒蒙先生和他妻子乘車出發時,車廂裡少了他們的旅伴;他們飛快地趕路,走的正是侯爵夫人一八一四年經過的那條道,當時她不知道有人愛她,幾乎咒駡過所謂始終不渝的愛情。此刻許多被遺忘的印象紛紛再現。心上的事是難忘的。有的女人記不起最嚴重的事件,卻對自己的感情經歷終生難忘。所以朱麗對一些甚至是細枝末節的事都記憶猶新。她高興地憶起第一次旅行中最微小的事情,甚至記得她在某段路上有過什麼想法。自從朱麗恢復了青春的活力和豔麗的容顏之後,維克托重新迷戀起他的妻子。他情人般地緊緊偎依著她,想把她抱在懷裡,但朱麗輕輕地掙脫了。她找到一個什麼藉口,躲開了他好意的溫存。很快她就討厭和維克托挨在一起,這樣坐著,她感到維克托身上的熱氣朝她撲來。她想一個人坐到車廂的前座,但她丈夫特地讓她坐在後座。她歎了一口氣,對這種好意表示感謝,而他卻誤解了這聲歎息;這位前禁衛軍是好色之徒,竟認為妻子的憂傷是對他有情意,這不能不迫使朱麗乾脆直言相告。黃昏時她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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