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還有一個普遍採取的手段是虛造一些債權人,象杜·蒂耶虛立銀號一般,引進一批克拉帕龍做破產人的化身:一方面減少真正的債主的清償成數,作為破產人日後的資本,一方面也操縱了債權人的數目和債款的金額,以便通過他的協議書。合法而正經的債權人這個名稱就是這樣產生的。搗亂而非法的債權人好比選舉團裡的冒牌選民。合法而正經的債權人有什麼辦法對付搗亂而非法的債權人呢?打倒他們,把他們趕出去麼?要趕出冒牌的債主,合法而正經的債主就得放下自己的買賣,委託一個商務代理人;而商務代理人因為無利可圖,寧可照管破產案,把這樁小官司敷衍了事。而且要攆走搗亂的債主,必須鑽到他們千頭萬緒的買賣中去,追溯到年深月久的時代,翻查老賬,請求法院把冒牌債主的簿冊調來,尋出作假的痕跡指給法官看,上堂申訴,到處奔走,把大眾已經冷卻的心重新鼓動起來。對付每一個搗亂而非法的債主,你都得使出堂吉訶德式的氣力。就算對方的搗亂被你證明了,他也不過對法官們說一聲:「對不起,你們誤會了,其實我是很正經的」,說完打個招呼,一走了事。官司打來打去也損害不到破產人的權利,他盡可以跟堂吉訶德一直纏到高等法院。這期間,堂吉訶德自己的生意也形勢不妙,可能破產了。

  結論:破產管理人是債務人選擇的,債權是債務人審核的,協議書是債務人自己安排的。

  在這種情形之下,有多少陰謀,多少斯卡納賴爾式的把戲,弗隆坦式的花招,馬斯卡裡爾式的扯謊,司卡班式的空袋子,①可能從上面兩套手段中發展出來,也可想而知了。作家要是願意動筆,每樁破產案的材料都足夠寫成《克拉麗莎·哈洛》②那樣十四大卷的著作。我們只舉一個例。帕爾馬、羊腿子、韋布律斯特、凱勒、紐沁根一幫人的師傅,赫赫有名的高布賽克,曾經想借一樁破產案,對一個以前給他吃過虧的生意人狠狠還敬一下。他拿到債務人一批期頭開在協議書簽訂以後的票據,上面的數目加上清償的成數,等於他的全部債款。高布賽克叫大家通過的協議書,把債權情讓了百分之七十五。這樣,債權人都吃了大虧,高布賽克卻得了便宜。但破產人以破產商號的名義簽出的違法票據,也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折扣。結果高布賽克,了不起的高布賽克拿到的剛夠一半,所以他遇到那個債務人,打起招呼來挖苦之余不乏敬意。

  ①斯卡納賴爾是莫裡哀喜劇《打出來的醫生》中的主角,是個粗俗狡猾的鄉下人。弗隆坦是古代喜劇中無恥而俏皮的僕人。馬斯卡裡爾與司卡班都是莫裡哀筆下精明能幹、刁鑽促狹的僕役。司卡班捉弄主人的父親,說有刺客在搜尋他,叫他躲在袋裡,把他痛打了幾頓,詭說是刺客打的。

  ②《克拉麗莎·哈洛》,英國作家理查遜(1689—1761)有名的長篇小說。

  破產人在破產以前十天所做的交易都可能被認為非法,所以一般精細的朋友特意物色一批為了利害關係跟破產人同樣希望早日簽訂協議書的債主,跟他們做交易。一般極精明的債主去找一般極愚蠢或者極忙的債主,把破產案的前途說得萬分黯淡,把他們的債權買下來,代價只及將來清償成數的一半;買進的人日後除了在清償成數中收回成本以外,還能賺到一半,或是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

  破產的事好比有一所被搶劫過的屋子鎖在那裡,裡頭還剩著幾袋錢。一個生意人要是從窗子裡,從屋頂上,從地窖裡,從什麼窟窿裡鑽進屋子,摸到一袋兩袋錢,把自己的份頭加多一些,就算交了好運。在總崩潰的局面中,象別列津納河邊①那樣只聽見各自逃生的叫喊聲中,什麼事都又真又假,又合法又非法,又老實又不老實。一個人能不吃虧,別人就佩服他。而所謂不吃虧就是損害了別的債權人,自己撈進一筆。法國有過一樁轟動全國的大破產案:在一個設有高等法院的城市裡,法官們和一些破產人都有銀錢來往,便通同作弊,把法律的尊嚴破壞得乾乾淨淨;結果不得不把案子移送別的法院審理。地方上一朝發生了倒閉案,什麼商務裁判,什麼監查人,什麼最高法院,都不起作用的了。

  ①拿破崙侵俄大軍撤退時在白俄羅斯別列津納河畔受到襲擊,傷亡慘重。

  生意上這種漆黑一團的情形,巴黎人體會很深;做買賣的都認為破產是沒人保險的意外事故,只要自己被拖累的數目不大,即使空閒,也不肯冒冒失失為之浪費時間,寧可把損失作為爛帳,自己還是做自己的生意。至於做小買賣的,老是為要應付月底的賬弄得焦頭爛額,關心自己的命運都來不及,怎麼還敢打一樁又拖日子又費錢的官司!他也不想瞭解破產的內情,只學著大商人的樣;他知道了損失,只有垂頭喪氣的份兒。

  現在的大商人不再宣告破產,而是大家客客氣氣的辦清理了:債務人能還多少,債權人就拿多少,出張收據把債務了結完事。這樣既免得丟臉,又免得被法院拖延日子,既不用出商務代理人的酬金,也不必把存貨壓低價錢。個個人覺得破產的結果不如清理實惠。因此巴黎宣告清理的事比宣告破產的事多。

  破產管理人的一幕,主要是證明凡是破產管理人都很清白,和破產人並無勾結。池子裡的看客多多少少當過這個差事,知道所謂破產管理人就是有保障的債主。他聽著人家的話,愛怎麼相信就怎麼相信;他在三個月之內把人欠欠人的賬務審核完畢,然後在簽訂協議書的那一天出場。那時,臨時破產管理人向大會提出一個簡短的報告,通行的格式大概是這樣:

  「諸位先生,破產人總共欠我們一百萬。我們把他當作一條沉沒的破船一樣全部拆卸了。釘子、木材、破銅爛鐵,一共賣到三十萬。因此我們放的債可以收回三成。債務人不是剩下十萬八萬而居然還有這個數目,我們覺得很高興;我們宣佈他是個正人君子,應當對他情讓一部分債款,以資鼓勵。我們建議發還他資產,讓他在十年或十二年之內償還我們百分之五十,這是他答應我們的數目。協議書預備好了,請大家到辦公室去簽字!」

  聽了這篇話,商人們都心滿意足,彼此擁抱,慶賀。協議書一經批准,破產人就恢復了商人的身分:資產拿回來了,買賣也重新做起來了;答應的清償成數將來付不出的話,盡有權利再宣告破產。這種由第一次破產牽出來的第二次破產也是常有的事,好象女兒出嫁了九個月,做母親的又生了一個孩子。

  倘使協議不成,債權人便任命一批正式的破產管理人,拿出窮凶極惡的手段來了,例如聯合經營債務人的業務,調度他的財產,沒收他將來應得的東西,執管他的父親、母親、姑母等等的遺產。但是要實行這一類嚴厲的辦法,債主們先得訂一份共管的合同。

  由此可見,破產有兩種:一種是破產人還想複業的,一種是掉在水裡情願沉到河底去的。這個區別,皮勒羅知道很清楚。他和拉貢一樣,認為經過第一種破產的人很難保持清白,經過第二種破產的人很難恢復元氣。他先勸皮羅托把資產全部放棄,接著在市場上委託了一個最老實的商務代理人去執行,要他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債權人支配。按照法律規定,在辦理破產手續的時期,破產人一家的口糧應當由債主供給,但皮勒羅通知商務裁判,說侄女和侄婿的生活歸他維持。

  杜·蒂耶早已佈置好,要叫他的老東家在這一回破產中一刻不停的受罪。辦法如下。因為時間在巴黎非常寶貴,兩個破產管理人通常只有一個管事,另外一個不過是裝裝樣子,署個名,象公證文件中的第二個公證人。而那個實際負責的管理人又往往依靠商務代理人。因此在巴黎,上面所說的第一種破產案進行非常迅速,在法定限期以內樣樣都封好,包紮好,端整好,安排好。不出一百天,商務裁判就能象那位大臣一樣狠心地說一句:「華沙的秩序恢復了!」①杜·蒂耶的意思是要叫花粉商在生意場中永遠不得翻身。破產管理人的名單原是杜·蒂耶在幕後操縱的,皮勒羅看了覺得大有文章。

  ①一八三一年俄軍佔領華沙,殘殺起義人民。法國眾議院開會時提出質問,當時的法國外交大臣塞巴斯蒂亞尼回答說:「華沙的秩序恢復了!」

  外號叫羊腿子的比多是債主中的大戶,偏偏百事不問;吹毛求疵的小老頭兒莫利訥並無損失,卻樣樣當家作主。杜·蒂耶有心把商場中一個正人君子的屍首扔給那只小豺狼,讓它玩弄夠了再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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