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克拉帕龍停了一會,又道:「你聽我說,這一類的玩意兒需要人手。有的人只有思想沒有錢,會用腦子的人都是這樣。他們只會轉念頭,只會花錢,對什麼都不注意。好比一隻豬在長滿鮮菇的林子裡東闖西撞,背後跟著一個有錢的好漢,但等它發見了好東西咕嚕咕嚕地叫。會思想的人碰到什麼好買賣,有錢的人就拍拍他肩膀,說道:『怎麼回事呀?朋友,你是沒有出路的,腰板兒也不夠硬;給你一千法郎,買賣讓我來做。』好吧,銀行家便召集一般實業家,說道:『朋友們,動手吧!印起章程來!別開玩笑!』大家拿起號角,吹起喇叭,叫著:『來呀,五個銅子變一百萬!』或是一百萬變五個銅子,什麼金礦呀,煤礦呀……亂吹一陣。他們收買了科學家藝術家的意見,大鑼大鼓的敲起來;看客來了:他們出錢看戲,我們管收錢。豬給關在屋裡啃番薯,別人拿了鈔票歡天喜地。事情就是這樣,親愛的先生。你來做生意吧,你願意當什麼?當豬呢,當傻瓜呢,當小丑呢,還是當百萬富翁?你去想想吧,我把現代的放款理論告訴你了。有事儘管來找我,我興致老是好得很。法國式的興致,又正經又輕鬆,對買賣沒有害處;正是相反,常在一起乾杯的人,彼此最容易瞭解。來!再來一杯香檳。酒好得很。那是一個真正埃佩爾內①人送我的,我做過酒生意,替他賣了不少,都是好價錢。我發跡了,他還感激我,想起我,倒也難得。」

  大家公認為思想深刻,能幹非凡的人,說話竟這樣輕薄,沒有顧忌,叫皮羅托聽了非常奇怪,不敢再問下去了。他喝了香檳,腦子亂轟轟的糊塗得很,可是還想起杜·蒂耶向他提過一個名字,便打聽克拉帕龍,有個叫高布賽克的銀行家是怎樣一個人,住什麼地方。

  克拉帕龍說:「親愛的先生,你竟到了這個田地麼?向高布賽克借錢好比請巴黎的劊子手看病。他一開口就是五分利,他是阿爾巴貢的徒弟,會把加那利島上的金絲雀,做好標本的蟒蛇,折成現錢借給你;夏天給你皮貨,冬天給你花布。②你打算拿什麼票子給他?不把你老婆、女兒、陽傘、帽籠、木靴、鐝頭、鉗子,跟你地窖裡的木柴一齊押給他,休想他收你沒人擔保的光票子!……啊,高布賽克,高布賽克!他是個兇神惡煞,金融界的劊子手,誰給你介紹的?」「杜·蒂耶。」

  ①埃佩爾內是法國出產香檳酒有名的城市。

  ②莫裡哀喜劇《吝嗇鬼》(舊譯《慳吝人》)中的主角阿爾巴貢,出借銀錢時一部分是現款,一部分以舊貨抵充。

  「啊!壞蛋!不錯,他是這樣的人。以前我們做過朋友,現在見面不打招呼了。你該相信我討厭他是有根據的:我把他的齷齪心思都看透了。在你那個漂亮的跳舞會裡,他叫我坐立不安。我受不了他的臭架子,他不過是搭上了一個公證人的老婆,哼,我要弄女人起碼是侯爵夫人。杜·蒂耶!我才瞧不起呢。要我敬重他,休想!嗨,你這老頭兒倒真有一手,先開了個跳舞會,過了二十天就來要求把票子展期!你本領不小,前程遠大得很呢。來,咱們一塊兒做生意吧。你的名氣可以給我派用場。噢!杜·蒂耶天生能瞭解高布賽克。可是他不會有好結局。要是他真象人家說的替高布賽克做幌子,他的日子也不會長。高布賽克好比一隻老蜘蛛,走遍了世界,張著網蹲在一邊。早晚總有那麼一天,放印子錢的會把他的代理人啯嚕一口吞下,象我幹這杯酒一樣。那才痛快呢!杜·蒂耶叫我落過圈套!……噢,該死的圈套。」

  這掮客出身的傢伙胡說八道了一個半鐘點,還打算講一個故事,說馬賽城裡有個議員愛上一個女戲子,女戲子扮了美人阿爾塞娜①登臺,被池子裡的保王黨大喝倒彩;皮羅托不想再聽,預備走了。

  ①《美人阿爾塞娜》是十八世紀末期的一出神話喜劇。

  克拉帕龍還是往下說:「那議員在包廂裡站起來吆喝:喂!喝倒彩的人站出來!……是女的,我收下;是男的,咱們來見個高低!倘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就叫他天打雷劈!……你知道這笑話後來怎麼收場……」

  「再會了,先生,」皮羅托說。

  「你還得來找我呢,」克拉帕龍回答,「凱龍的第一張票子給退回了,是我簽的字,所以我付了錢。①我叫書辦來找你。不管怎麼樣,生意要緊。」

  ①出票人以外的第三者在支票或期票背後簽過字,等於做了保人一樣。

  這番醜態百出的假殷勤給皮羅托的打擊,跟凱勒的冷酷和紐沁根的德國式的挖苦,同樣的攢心刺骨。克拉帕龍的親昵,灌飽了香檳說的荒唐無恥的話,把清白的花粉商侮辱了;他覺得是看到了金融界最下等的場所。他下了樓,到了街上,茫茫然不知道往哪兒去。沿著大街向前,到了聖德尼街才想起莫利訥而轉往巴塔沃大院。他又踏上那座轉彎抹角的肮髒的樓梯。上次來他神氣活現,正在最得意的勢頭上。——現在他想到莫利訥的尖酸刻薄,自己還得去央求他,不由得直打哆嗦。跟花粉商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房東坐在壁爐旁邊,但這一回是吃過飯在那裡消化食物。皮羅托向他提出了要求。

  「一千二百法郎的票子要展期?」莫利訥冷言冷語的裝做不相信,「你不至於吧,先生?月半拿不出一千二付我的票據,難道把我的收條給退回來不成?呃!那我要生氣了,在銀錢上面就是一點不講禮貌的。房租是我的進款,沒有進款,我欠人家的賬怎麼辦?這個規矩對大家都有好處,做買賣的決不會反對。錢是不認人的;錢沒有耳朵,沒有心肝。今年冬天好冷,木柴也漲價了。你月半不付錢,限期付款的通知十六日中午就送到你府上。你的書辦米特拉爾老頭也是我的書辦,他會顧到你的地位名望,把通知書用封套裝起來送給你。」

  皮羅托說:「先生,我從來沒接到過限期付款的通知。」

  莫利訥說:「樣樣事情總有一個開頭的。」

  小老頭兒這副赤裸裸的兇狠的面目,嚇得花粉商失魂落魄,耳朵裡只聽見破產的鐘聲,每一下鐘聲都使他想到自己根據那套鐵面無情的法學理論,關於破產說過多少話。他的言論映在腦膜上,每個字都象用火焰寫成的。

  莫利訥說:「喂,你忘記在付我的票子上批明房租兩字,讓我能保持優先權。」

  「我的處境不允許我做一件侵害債權人利益的事,」花粉商看見懸崖峭壁就在眼前,發呆了。

  「好,先生,很好。我還以為跟房客把租賃的事學到家了呢,想不到跟你又學了一次乖,票據原來是收不得的。啊!我一定要告你,你這句話分明說你的票子是不兌現的了。這種案子和巴黎所有的業主都有關係。」

  皮羅托走出門去,對人生厭惡透了。他本是那種溫柔、軟弱,一碰釘子就灰心,有點兒成功就高興的人。那時賽查的指望只剩下一個忠心的小包比諾了,他走到天真漢廣場,自然而然想起他來。

  「好孩子!六個星期以前,我在杜伊勒裡公園把他提拔起來的時候,誰想得到有這種事兒!」

  那是下午四點光景,正是法官們下班的時間。預審推事包比諾碰巧去看他的侄兒。這位法官看人的精神活動,眼光最厲害,無論怎麼隱蔽的心思都瞞不過他;無關大體的行為,他也能看出作用,看出作惡和犯罪的根苗。他對皮羅托留著神,皮羅托可沒有發覺。他只因為有這個叔叔在場,心裡懊惱,在法官眼中就特別顯得態度拘束,心不在焉的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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