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十二 破產前夜

  皮羅托好不傷心地回到家裡,還沒發覺那些銀行家把他當作羽毛球似的拋來拋去。倒是康斯坦斯心下明白,款子是借不到的了。已經有三個銀行家回絕,大家對一個象副區長這樣顯要的人物,還有不打聽清楚的麼?所以法蘭西銀行也不會有什麼希望的。

  她道:「還是想辦法把票子展期吧。去找你的合夥老闆克拉帕龍先生;凡是月半到期的債主,你都得去跟他們商量展期。商量不通,再拿包比諾的票據去貼現還來得及。」

  皮羅托垂頭喪氣地說道:「明天已經十三了!」

  用他仿單上的話來說,他是多血質的人,情緒和思想的波動對他是很大的消耗,必須靠睡眠來補足。賽查麗納帶父親到客廳裡,把埃羅爾德①作的一支很美的樂曲,《盧梭的幻夢》彈給他聽,給他解悶。康斯坦斯坐在他身邊做針線。可憐的傢伙把腦袋倒在沙發背上,每次睜開眼睛望老婆,老婆都掛著溫柔的笑容。他就這樣睡著了。

  ①埃羅爾德(1791—1833),法國作曲家。

  康斯坦斯道:「可憐!不知有多少苦難等著他啊!……要他頂得住才好!」

  賽查麗納看見母親哭了,問:「哎,怎麼啦,媽媽?」

  「親愛的孩子,我看破產就在眼前了。要是你爸爸非攤出帳簿不可,咱們決不能求人家哀憐。孩子,你得準備去做個女店員。你要能勇氣十足的挑起你的擔子,我也就有勇氣從頭再來。我知道你父親的性格,他不會私藏一個錢的;我也要放棄我的權利,①樣樣東西都交給他們去拍賣。你呀,孩子,明天把你的首飾和衣服送到叔公家裡去,你用不著負責。」

  ①法律規定妻子的財產不需要用來償還丈夫的債務;但妻子可放棄此項權利,幫助丈夫了清。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樸素十分真誠,賽查麗納聽了驚恐萬狀,打算去找昂賽末,但是又顧到體統,不敢去。

  第二天早上九點,皮羅托到了普羅旺斯街,心中的苦悶跟前幾天又是不同。向人借款在生意上是常事,要做買賣,每天都需要資金。但要求把票子展期卻是走向破產的第一步,兩者之間的關係仿佛輕罪法庭之於重罪法庭,犯過小案子就有犯大案子的可能。提到展期的話,你的窘迫和周轉不來的秘密就給別人知道了,你是縛手縛腳聽另外一個生意人擺佈了;而在交易所裡是不作興發善心的。

  從前,花粉商走在巴黎街上眼神飽滿,信心十足;現在卻心裡疑疑惑惑的不大敢踏進克拉帕龍的家。他開始懂得銀行家的心不過是身上的一個器官。克拉帕龍嘻嘻哈哈的快活勁兒多麼粗野,言語舉動又多麼下流,要去見他實在有些害怕。

  「他平民氣息重一些,說不定還有點兒心肝。」

  這是賽查被處境逼出來的第一句牢騷。他迸著最後幾分勇氣,走上又小又破落的中層樓。從底下望去,樓上的綠窗簾已經被太陽曬得發黃。門上釘著一塊橢圓形的銅牌,刻著辦公室三個黑字。他敲了幾下,沒人答應,便自己推門進去。

  這地方不僅簡陋,而且寒酸、小氣、邋遢。隔做辦公用的房間,下半截是白木板,上半截釘著銅絲網;裡面一個辦事員都沒有,只有幾張木頭發黑的檯子和斜面的書桌。空蕩蕩的辦公桌上堆著墨水瓶,墨水已經發黴,鵝毛管的筆桿扭成月牙形,亂糟糟的鵝毛象小娃娃的頭髮;另外還有些文書夾、紙張和沒用的印刷品。走道裡地板的破舊、齷齪、潮濕,象公寓裡的會客室。

  門上標著賬房二字的第二間屋子,跟第一間那個不三不四的怕人樣兒正好相配。屋子的一角有一個橡木做的大籠子,圍著銅絲網,開了扇活動小窗,籠內放著一口其大無比的大鐵箱,大概除了給耗子在裡頭翻筋斗,不會再有別的用處。籠子的門開著,擺著一張奇形怪狀的辦公桌,一把顏色發綠,全是破洞的椅子,鑽在外面的馬鬃和主人的假頭髮一樣亂七八糟,卷成一個個小圈兒。這間房沒有改作辦公室之前,分明是間客廳,主要的家具是一張鋪著綠呢臺布的圓桌,四周擺著幾把黑皮面子,帽釘的金漆已經剝落的舊靠椅。壁爐架款式還大方,下面的蓋板乾乾淨淨,爐子肚裡也全無煙熏火炙的痕跡。大鏡子上撒滿了蒼蠅屎,一副寒酸相;和鏡子派頭差不多的是一座胡桃木的座鐘,准是在什麼老公證人那裡拍下來的;一對滿是油膩、沒有蠟燭的燭臺已經叫人看了難過,加上那個座鐘,更覺得可厭。粉紅鑲邊的灰色糊壁紙上到處有煙熏的汙跡,可見從前住的人煙癮很大。這間屋跟報上所謂編輯室的那種惡俗的房間再象沒有。皮羅托不敢冒失,在第三間屋子的門上短促的敲了三下。

  克拉帕龍叫道:「進來!」聽克拉帕龍的聲音,他和房門還隔著一段,屋子也是空蕩蕩的沒有東西。花粉商只聽見爐子裡的火燒得畢畢剝剝的響,卻看不見銀行家本人。

  實際上這一間的確是克拉帕龍的私人辦公室。拿凱勒的聲勢煊赫的會客排場,和這個冒充大企業家的特別邋遢的環境比較,那差別就象凡爾賽王宮之于休倫①酋長的棚屋。花粉商見識過了金融界的光華燦爛的一面,如今要看到它醜態百出的一面了。室內的家具全新的時候還算漂亮,但住的人生活散漫,把家具用舊了,弄髒了,毀壞了,撕破了,丟失了,攪亂了。辦公室後面攔出一個長方形的小間,作為克拉帕龍睡覺的地方。

  ①休倫,北美洲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

  他一見皮羅托,馬上披了一件膩答答的睡衣,放下煙斗,來不及地把帳子拉上,動作之快,叫老實的花粉商對他的生活起了疑心。

  空頭銀行家招呼道:「先生,請坐。」

  克拉帕龍沒有戴假頭髮,頭上橫七豎八包著一條圍巾,睡衣半開半闔的當口還露出一件手織的白毛線衫,長久不換,變了棕色,叫皮羅托看著覺得格外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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