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五 一個真正的哲人,一個偉大的化學家

  克洛德-約瑟夫·皮勒羅從前是做五金生意的,開的鋪子叫做金鐘。他的相貌天然有種風度;衣著和生活,頭腦和心地,言語和思想,在他身上都很調和。皮墩羅是皮羅托太太獨一無二的親屬,他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康斯坦斯和賽查麗納身上。在他經商的時期,他的老婆、兒子,還有過繼廚娘的一個孩子,全死了。這些悲痛的喪事養成了他堅忍刻苦的基督徒精神。這個高尚的人生觀使他日子過得很有生氣,他的風燭殘年也有一道又冷又暖的光彩,象冬天的太陽。瘦削乾癟的臉,土黃和暗棕色混合起來的皮膚,色調沉著,跟畫家用來象徵時間的人物非常相象,只是更親切一些。做買賣的習慣把他那種莊嚴古板的氣息減輕了些,不至於象畫家,雕塑家,造鐘的藝術家所表現的那麼過分。他中等身材,不是胖而是有些臃腫,天生是個能勞動而長壽的人;肩膀的寬度說明他骨骼結實。人很鎮靜,沒有表面上的激動,可也並非冷酷無情。從安詳的態度和神氣堅決的面相上看,皮勒羅很少表情,他的感情是內在的,既不放在嘴上,也不加以誇張。帶著一星星黑點子的綠眼珠特別清朗。腦門很低很窄,因為年紀大了,皮膚已經發黃,刻著一道道筆直的皺紋;銀灰色的短頭髮象氈一樣。細氣的嘴巴不是吝嗇而是謹慎的標識。炯炯有神的目光說明他生活很有節制。誠實,負責,謙虛這些美德,象光輪一般罩著他,使他的臉更顯得精神飽滿。

  六十年功夫,他都過著艱難儉省,刻苦耐勞的生活。他的經歷和賽查相仿,只是沒有賽查那樣的運氣。他做夥計一直做到三十歲:賽查把積蓄買進公債的時代,皮勒羅的資金還凍結在生意上。他吃過限價政策的苦,鋤頭和鐵器都被徵用。他謹慎,保守,有預見,轉起念頭來象做算術一樣精細,這些特點影響到他的經營方式。他的買賣多半是口頭成交的,倒也不大發生糾葛。他和深思默想的人一樣會得冷眼旁觀,儘量聽人家說話,暗暗打量人家。因此鄰居們貪圖便宜做的好買賣,他往往不願意做;事後他們上了當,才佩服皮勒羅有眼光,識得人的好壞。他寧可做些利子薄而穩當的買賣,不肯拿大本錢去冒險。他經營壁爐前面的鐵板、烤肉用的夾子、粗糙的壁爐架、翻砂的和生鐵的鍋子、鐵耙和鄉下人的動用器具:全是沒有出息的貨色,要花很多力氣整理,賺頭還抵不上人工。東西笨重,搬動存放都不容易,好處卻有限得很。

  他一生不知釘了多少箱子,打了多少包,卸了多少車貨。這樣掙來的一份家私可以說是最光明,最正當,最體面的了。他從來不勒索高價,也從來不鑽謀生意。最後一個時期,他常常站在店門口,抽著煙斗,一面瞧著過路人,一面看夥計們做活。一八一四他退休的那一年,他手頭有七萬法郎公債,一年收五千幾百法郎利息。他把鋪子盤給一個夥計,但是那四萬法郎要五年收清,而且是沒有利錢的。三十年功夫,他每年做十萬法郎交易,賺一個七厘錢,日常吃用去了一半。這就是他的總帳。鄰居們對這份薄產並不眼紅,只稱讚他做人通達,可並不懂得其中的道理。錢幣街和聖奧諾雷街的轉角上,有一家大衛咖啡館,幾個老年的商人都象皮勒羅一樣晚上在那兒喝咖啡。過繼廚娘兒子那件事,有時在咖啡館裡成為取笑的資料,但是取笑並不過火,因為大家敬重這個五金商,雖則他只求問心無愧,並不要人尊敬。那可憐的過繼兒子死後,有兩百多人送喪,一直送到公墓。皮勒羅卻表現得非常勇敢;他憑著剛強樸實的性格忍著痛苦,使鄰里街坊更加同情這個好人。提到皮勒羅的時候,大家嘴裡的好人兩字意思特別廣泛,也特別高貴。

  巴黎的布爾喬亞一朝閑下來就會悶得發慌,皮勒羅清苦慣了,告老之後更不願意懶洋洋的坐享清福。他依舊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還用政治信仰來鼓起他晚年的興致。他的政見,也不必替他隱瞞,是極端的左派。大革命曾經把一部分工人階級和布爾喬亞結合在一起,皮勒羅就屬￿這一部分的工人。他唯一的缺點是把布爾喬亞在政治上的收穫看得過於認真:他堅持布爾喬亞的權利,堅持自由,堅持大革命的果實。自由党人說耶穌會教士潛勢力很大,《憲政報》說王上的兄弟①有某些思想;皮勒羅也的確相信那些教士和那些思想威脅布爾喬亞的安樂生活和政治地位。但他和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完全一致;他的政見沒有胸襟狹窄的意味,他決不辱駡敵人。他一方面怕出入宮廷的馬屁鬼,一方面相信共和黨人的品德,以為曼努埃爾真是生活樸素,富瓦將軍真是大人物,拉法夷特是政治的先知,卡西米·佩裡埃沒有野心,庫裡埃是個好好先生。②總而言之,他腦子裡裝滿了高尚的幻想。這個極有風度的老人喜歡和親友們相處,跟拉貢家、侄女家、法官包比諾家、勒巴家、瑪蒂法家來往。個人的開銷一年只花到一千五。他把餘下的收入做好事,送侄孫女禮物,每年四次在時運街的羅蘭酒家請朋友們吃飯,接下來還請他們看戲。

  ①指路易十八的弟弟阿圖瓦伯爵(1757—1836)。一八二四年繼王位後稱查理十世。

  ②曼努埃爾(1775—1827)、富瓦將軍(1775—1825)、拉法夷特(1757—1834)、佩裡埃(1777—1832)、庫裡埃(1772—1825)都是王政復辟時代的自由派政治家。

  象他這樣的老鰥夫,太太們興之所至,盡可敲他竹杠,叫他開一張現期支票,要他作東到郊外去玩兒,或是上歌劇院,上博戎遊樂場。皮勒羅能夠請人玩兒覺得非常得意,看見人家快樂,他就快樂。鋪子出盤了,他可不願意離開住慣的區域,在布爾東奈街一所老屋子的五層樓上租了三間屋。正如莫利訥的不三不四的家具反映出他的生活習慣,皮勒羅家裡的陳設也表現了他的簡單樸素的生活。三間屋分作穿堂,客室和臥房,除了大小不同以外,都象修道士的寢室。

  穿堂鋪著紅的上蠟地磚,只有一扇窗,掛著紅邊的布窗簾,紅羊皮面子的胡桃木椅釘著銅釘;壁上糊著橄欖青的花紙,掛著幾幅版畫,有《美國人的宣誓》,《首席執政時代的波拿巴》,和《奧斯特利茨戰役》。客廳大概是家具商設計的,鋪著地毯,擺著玫瑰花圖案的黃色桌椅;壁爐架上放一套本色的紫銅擺設;壁爐前面有一個漆屏風;靠壁的桌上,玻璃罩底下蓋著一個花瓶;圓桌上鋪著氈毯,擺著一套酒具。上了年紀的五金商很少在家招待客人,所以客廳裡樣樣簇新,可見他是為了適應潮流而犧牲了一筆錢。臥房的簡單跟教士和老軍人住的差不多,這兩等人最能夠體會人生。床高頭的壁上掛著一個帶聖水缸的十字架。生活清苦的共和黨人居然還有信仰,的確叫人感動。屋子每天由一個老婆子來收拾,但皮勒羅尊重婦女,不讓她擦皮鞋,另外包給一個專門擦鞋的工人。

  他衣著簡單,刻板得很。平時穿的是綠呢外套、綠呢長褲、花布背心、白領帶、闊口皮鞋;過節換一件銅鈕扣的大氅。他起身,吃中飯,上街,吃晚飯,出門,回家,都有一定的時間,再準確沒有。有規律的生活原是健康與長壽的秘訣。他和賽查,拉貢夫婦,洛羅神甫,從來不談政治;這幫人彼此太熟悉了,決不為了要說服別人而爭論。他象侄婿和拉貢夫妻一樣,極信任羅甘。在他眼裡,巴黎的公證人永遠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誠實不欺的模範。關於那筆地產生意,皮勒羅曾經作過一番調查;所以賽查才敢大著膽子不相信老婆的預感。

  花粉商走完七十八級樓梯,到了叔岳家的棕色小門前面,心裡想老人家身體真結實,經常爬這些蹬級居然不哼一聲。他看見外邊的衣架上掛著外套和長褲;瓦揚太太正在把衣服又是刷又是搓。那位真正的哲人披著一件灰呢大褂,坐在火爐旁邊吃中飯,一邊念著《憲政報》又名《商報》①上登載的國會辯論。

  ①《憲政報》從一八一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至一八一九年五月一日改稱《商報》,正是小說故事發生的時代。

  賽查道:「叔叔,生意已經定局,就要立合同了。你要有些害怕或是懊悔的話,退出還來得及。」

  「為什麼要退出?買賣是好的,不過時間長一些;靠得住的生意全是這樣。我的五萬法郎端整好了,就在銀行裡;出盤鋪子的最後五千法郎,昨天已經收齊。拉貢他們可是把全部家私都押上去了。」

  「以後他們怎麼過日子呢?」

  「放心,他們不會餓死的。」

  「我懂了,叔叔,」皮羅托非常感動,握著古板老頭兒的手。

  皮勒羅突然問道:「這筆交易怎麼分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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