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賽查·皮羅托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獻給阿爾封斯·德·拉馬丁先生

  他的景仰者巴爾札克

  一 夫婦之間的一場爭論

  冬天夜裡,聖奧諾雷街上只有一會兒安靜;從戲院或跳舞會出來的車馬才鬧過一陣,便是趕中央菜市場的菜販的聲音。那一會兒安靜,在巴黎市囂的大交響樂中好比一個休止符,出現在清早一點左右。就在這休止期間,在旺多姆廣場附近開花粉鋪的賽查·皮羅托的女人,做了一個惡夢驚醒過來。她夢裡變做兩個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的,把乾癟打皺的手抓著鋪子的門鈕;一個她站在店門口,另外一個她坐在賬台後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飯,聽見自己在賬臺上和店門口同時講話。她醒過來想撲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嚇得魂不附體:她脖子發僵,動不來了;喉壁粘在一塊,喊不出聲音來。安放床位的暖閣,兩扇小門敞開著;地坐在床上動彈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睜得很大,頭髮好象給人揪著,耳朵裡亂轟轟的響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亂跳,渾身發冷,同時又在出汗。本來恐怖差不多是個病態的感覺,對身體的壓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機能不是突然發揮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學家對這個現象向來感到驚奇,他們的理論和推測都被推翻了,打亂了;其實事情很簡單,只是一種精神上的觸電,不過和電流的變化一樣,出現的方式總是古古怪怪的難以捉摸。電流對我們的思想影響極大,將來科學家承認了這一點,我這番解釋也就變得平淡無奇了。

  當時皮羅托太太的難受等於受到劇烈的光的刺激,因為我們的意志不知被什麼機構觸動之下,會擴張開去或者集中起來,產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這平凡的女人會象鬼使神差一般,能夠在實際上只是一刹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來說是極長的時間之內,比著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內生出更多的念頭,喚起更多的回憶。只要聽她幾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話,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心裡多麼難過。

  「皮羅托沒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許不舒服吧?不過他真要鬧病,也該叫醒我呀,在這幢屋子裡,在這張床上,我們兩人睡了十九年,他從來沒有不聲不響的走開的,可憐的羔羊!只有上民團去值夜班的時候,他才睡在外邊。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麼不是!天哪!我真糊塗!」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見丈夫的睡帽圓滾滾的,明明是戴過的樣子。

  她往下又想:「那麼他是死了!會不會自殺的呢?幹嗎自殺?這兩年他做了副區長就六神無主。天地良心,叫他當官兒才可憐呢!他的買賣很不錯,還送了我一條披肩。也許買賣不行吧?嘿!那也瞞不了我。不過男人的心事,誰摸得透呢?女人的心還不是一樣?那也沒有關係。今天咱們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麼?再說,當副區長的總不能尋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麼他哪兒去了呢?」

  她既不能扭動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繩子打鈴,把一個廚娘,三個夥計和一個送貨的叫起來。醒是醒了,惡夢還沒有散。她忘了她女兒安安靜靜的睡在隔壁房裡,房門就在自己的床腳邊。終於她叫了一聲:「皮羅托!」沒有回音。她自以為叫了,可是沒有叫出聲來。

  「莫非他養著什麼女人麼?」她馬上又想:「不會的,他沒有這本領;而且他多麼愛我。他不是告訴過羅甘太太,說從來沒有對我不忠實,連念頭都不曾有過麼?這個人是最老實不過的。誰要配進天堂的話,准定是他。不知他在懺悔師面前有什麼事好埋怨自己,還不是瞎說一陣!他雖是個保王黨,也不知他為什麼做保王黨的,——卻從來不把宗教掛在嘴上。①可憐的好人兒早上八點偷偷摸摸去望彌撒,好象是去尋歡作樂,見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為敬上帝。地獄跟他不生關係。怎麼會養女人?他還寸步不離的釘著我,叫我膩煩呢。他愛我勝過他的眼睛,他為我連瞎掉眼睛都願意。十九年功夫,他對我說話,嗓門兒從來不比別人高。他心裡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兒。啊,賽查麗納不是睡在那邊麼?……賽查麗納!賽查麗納!皮羅托有什麼念頭,一向不瞞我。他到小水手②來看我的時候,說要日子長了才能認識他;這話一點不錯。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①保王黨人一般都熱心宗教。

  ②小水手是一家鋪子的名字,詳見下文。

  她好容易轉過頭去,偷偷瞧了瞧臥房。那些別有風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畫家畫得出,語言是無能為力的。各種東西的影子扭來扭去非常可怕;窗簾給風吹著鼓起來,變得奇形怪狀;守夜燈隱隱約約的光照著紅布幌子的褶襇;掛鉤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鉤子的中心又紅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象一個人跪在那裡;總之,在腦子只會感受痛苦誇大痛苦的當兒,一切可驚可怖的怪現象,無論什麼話都沒法描寫。皮羅托太太似乎看到臥房的外間有一片強烈的光,便馬上想到失火;回頭看見一條紅圍巾,又當作一攤鮮血,念頭轉到強盜身上,覺得家具擺的樣子是有人打過架了。她一想起銀箱裡的現款就心驚膽戰,把她做惡夢的忽冷忽熱的感覺趕走了。她光穿著襯衣,慌慌張張撲到房間當中預備去救丈夫,以為他在跟兇手搏鬥。

  她終於聲音很淒慘的叫起來:「皮羅托!皮羅托!」

  她發覺丈夫就在隔壁屋裡,拿著一支尺在空中量來量去。

  綠地棕色花的睡衣沒有穿好,把兩條腿凍得通紅;賽查卻一心想著自己的事,不覺得冷。他轉過身來說道:「嗯,什麼事啊,康斯坦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羅托太太看著笑了。

  她說:「哎,賽查,瞧你這副滑稽樣兒!幹嗎不告訴我一聲把我丟在那裡呢?我差點兒嚇死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你冒著寒氣在這兒幹嗎呢?你要重傷風了。聽見沒有,皮羅托?」

  「聽見了。我來啦,」花粉商一邊回答一邊回進臥房。

  皮羅托太太撥開爐子裡的灰,趕緊把柴火弄旺了,說道:

  「來,來烤火吧。你打的什麼鬼主意,告訴我聽。我凍死了。怪我自己糊塗,只穿一件襯衫就起來了;可是我當真以為有人謀殺你呢。」

  皮羅托把燭臺放在壁爐架上,把睡衣裹裹緊,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來一條法蘭絨襯裙。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語的往下說:「寬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間漂亮的客廳。」

  「哎!哎!皮羅托,你是瘋了還是做夢?」

  「才不呢,太太;我在計算。」

  「你要胡鬧也該等到天亮啊,」她說著把襯裙曳在襯衫下面,走過去打開女兒的臥房。

  「賽查麗納睡著呢,聽不見的。來,皮羅托,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咱們可以開個跳舞會。」

  「開跳舞會!天曉得,你真是做夢了,朋友。」

  「不是做夢,我的好寶貝。聽我說,一個人有怎樣的地位,就該做怎樣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們應當體會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發揮出來,幫政府貫徹。要求佔領軍撤退的交涉,①黎塞留公爵已經辦成了。德·拉比亞迪埃先生認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兒都應當在各人的範圍之內慶祝領土解放。這是一種責任。咱們要表示真正的愛國精神,叫那些所謂自由黨,該死的陰謀家,看了慚愧。你以為我不愛國麼?我要給自由黨人,給我的敵人們立個榜樣,告訴他們愛王上就是愛國!」

  ①拿破崙戰敗下野之後,各國根據一八一五年的巴黎和約,在法國一部分領土上駐紮軍隊。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黎塞留與各國談判,於一八一八年十月九日成立協議,各國佔領軍于當年十一月三十日前全部撤退。

  「皮羅托,你說你有敵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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