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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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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韋納伊小姐倚著白髮蒼蒼的神甫的胳膊出現在眾人面前。她懷著一種深沉而隱秘的感情接受了情人的愛,她比過去的任何一天都更加光豔照人,因為她臉上顯示出畫家們經常賦予殉道者的那種靜穆的表情,令人肅然起敬。她把手伸給侯爵,兩人一同走上前,在祭壇前面跪下。婚禮即將在離洞房兩步遠的地方接受祝福,祭台已經倉促支起,神甫掖掖藏藏帶來了十字架、祭器、聖杯,香煙代替了昔日菜肴的熱氣,在雕花天花板下繚繞,神甫只在僧袍上掛了一條襟帶,客廳裡擺上了蠟燭,所有這一切構成了一幅既動人心弦又離奇古怪的場面,這個場面淋漓盡致地畫出了那個令人黯然神傷的時代。當時,世俗的紛爭推翻了最神聖的典章制度,於是宗教儀式便充分具備了神秘事物的韻味。嬰孩就在母親還在痛苦呻吟的臥室裡接受從簡的洗禮式。主耶穌卻仍象過去一樣,簡樸、貧寒,給彌留的人帶去安慰。年輕的姑娘就在頭一天玩耍的地方第一次領取聖餅。韋納伊小姐與侯爵的結合,就和其他許多人的結合一樣,通過一種與新的法律背道而馳的手續得到確認;不過這些多半是在橡樹下接受祝福的婚禮後來全都被小心翼翼地承認了。這位至死保留傳統習慣的神甫是那種任憑風狂雨驟,信守自己的原則不動搖的人。他沒有按照共和國的要求起誓,然而他的聲音透過狂風暴雨傳播著和平的信息。他與居丹神甫不同,他不幹煽風點火的勾當,不過他與其他許多神甫一樣為那些忠於天主教的靈魂冒著風險履行自己的神職。為了完成這項危險的使命,他不得不使用各種虔誠的手段逃避迫害。侯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個藏身洞裡找到他,這些藏身洞直到今天還被稱為神甫的密室。看見這張蒼白而痛苦的面孔,祈禱與虔敬之心便油然而生,所以這張面孔本身已經足以使這間世俗的客廳儼然像是一塊聖地了。將帶來痛苦和歡樂的儀式已經完全準備好。 儀式開始前,神甫在一片靜寂中詢問未婚妻的姓氏。 「瑪麗-娜塔莉,已故塞茲聖母修道院院長,布朗什·德·卡泰朗小姐與維克托-阿梅代·德·韋納伊公爵之女。」 「出生地?」 「阿朗松附近的沙斯特裡。」 「我一直不相信蒙托朗會娶她,這簡直是胡鬧。」男爵低聲對伯爵說,「一位公爵的私生女兒,這算什麼!」 「假如是國王的私生女,倒還說得過去。」德·博旺笑著說,「不過我是不會去責怪他的。我喜歡另外一位,現在我要開始向夏雷特的母馬發動進攻了。她不會談情說愛,這個女人!……」 侯爵的姓氏事先已經寫好,兩個情人簽了字,隨後證婚人也簽了字。婚禮開始。這時,只有瑪麗一個人聽到了步槍的撞擊聲和士兵沉重而均勻的步伐,他們一定是來接替她命令佈置在教堂裡的崗哨的。她打了個哆嗦,抬起眼睛望著祭壇上的十字架。 「她成了一個聖女。」弗朗西娜低聲說。 「給我這樣的聖女,那我也能成為十足的信徒。」伯爵壓低嗓門說。 神甫向德·韋納伊小姐提出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她回答「是的」,同時發出深深的歎息。她側過身子,湊到丈夫的耳邊說:「過一會兒您就會明白我為什麼違背了絕不嫁給您的誓言。」 儀式結束後,眾人一同走進另一個房間,晚餐已經準備好。就在大家入座的當口,熱雷米神色驚慌地走進來。可憐的新娘刷地站起,迎著熱雷米走去,弗朗西娜也隨即跟了過去。新娘子用一個對於女人來說可以輕而易舉編造出來的藉口請侯爵暫時獨自款待一下客人,不等那僕人冒失地說出其後果不堪設想的話便把他帶出了房間。 「啊,弗朗西娜!覺得自己要死了,偏又不能說:我不行了!……」德·韋納伊小姐叫道。說罷,她便離去了。 德·韋納伊小姐離席而去,這一點以儀式剛才舉行完畢為理由,似乎也無可厚非。晚宴將盡,正當侯爵忐忑不安,已經按捺不住的時候,瑪麗穿著珠光寶氣的結婚禮服走進來。她滿面春風,平靜自若,而陪伴她的弗朗西娜眉眼之間卻流露出極度的恐慌,看著這兩張面孔,客人的眼前似乎浮現出薩爾瓦托·羅沙①的一幅畫,畫家用怪誕的筆觸描繪出手拉著手的生命和死神。 ①薩爾瓦托·羅沙(1615—1673),意大利畫家,他的作品多怪誕的想像,筆觸粗獷而具有神秘氣息。 「先生們,」她對神甫、男爵和伯爵說,「今晚你們就在我這裡安歇,因為出城太危險。我已經吩咐了這位姑娘,她領你們到各自的房間去。」 「請莫推辭。」神甫正要說話,她卻搶先說道,「我希望你們不至於在一個女人結婚的日子裡違背她的意願。」 一個小時之後,她與她的情侶雙雙走進了由她佈置的優雅的洞房。他們終於睡到了這張吉凶難料的新婚床第之上。在這張床上往往好比在墳墓中,希望紛紛化為死灰;在這張床上,一覺醒來是否有美好的生活往往極難確定;在這張床上,愛情或誕生,或死亡,全看雙方的稟性,是否相投全在此見分曉。瑪麗望望座鐘,暗想:「還可以活六個鐘頭。」 「我居然睡著了。」將近淩晨時分,她從睡夢中突然驚醒,不覺叫起來。我們如果頭一天向自己定好翌日要在某個時刻醒來,到時候往往就會渾身一震,象德·韋納伊小姐這樣猛地驚覺過來。「真的,我真的睡著了。」當她借著燭光看見座鐘的指針快指到半夜兩點時,便又重複了一句。她轉過頭,默默地望著侯爵。侯爵還在夢鄉中,一隻手象孩子似地托著自己的臉,另一隻手握住妻子的手,臉上綻出依稀的微笑,仿佛是在親吻中酣然入睡的。 她低語道:「呀!他睡得象個孩子!他怎麼會不信任我呢?是他給我帶來無法形容的幸福的啊!」 她輕輕推了推他,他醒過來,笑容一下子在臉上蕩漾開。 他吻了吻他握住的那只手,瞅著這個不幸的女人,眼睛裡閃著火花。她被這含情脈脈的目光瞅得不好意思了,緩緩地垂下了寬寬的眼簾,仿佛叫自己不要再凝視侯爵,免得惹事生非。她這樣掩飾自己眼睛中的火,看起來是拒絕他的欲念,但是卻把他撩撥得越發熱切起來。倘若不是她心中深藏著恐怖,做丈夫的一定會怪她過分扭捏作態。他倆同時揚起漂亮的面孔,互相做了一個表示感激的姿勢,內裡充滿他們已經品嘗到的歡樂。侯爵很快地審視了一下妻子可愛的面龐,發現她的額頭壓著一片陰雲,這片陰雲一定來自心頭的抑鬱之情,於是他用溫柔的聲音問道:「親愛的,為何鬱鬱不樂?」 「可憐的阿爾封斯,你知道我正把你帶往何處?」她問道,全身在顫慄。 「帶向幸福。」 「帶向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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