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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啊!小姐,您一生一世都依靠我好了。」他見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高喊起來,「說起來我欠您的情分就象欠著母親的情分,但是要僅僅對您抱著敬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順著小路奔去;瑪麗望著他爬上聖絮爾皮斯山崖,然後她滿意地搖了搖頭,輕輕地對自己說:「這個胖小子為了逃命向我付出的代價超過了他的生命!我花了極少的本錢就把這小子變成了我的創造物!創造物和創造者,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全部區別!」

  她沒有再說下去,向著蒼天投去一瞥絕望的目光,然後她緩步走回聖萊奧納爾門,於洛和科朗坦正在門下等候她。

  「再過兩天他就……」她叫道,但是當她發現門下不止兩個人時就停住了。她湊近於洛的耳邊說:「……他就會倒在您的槍下。」

  指揮官後退一步,用一種難以言傳的冷嘲神氣瞧著這姑娘,姑娘的舉止和臉上的表情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後悔。說起女人家,值得欽佩的地方就在於即便是做下了最肮髒的事,她們也絕不會多加思索,她們是叫感情牽著鼻子走;就連她們弄虛做假的時候也有一種自然的東西在裡頭。也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能發現無卑瑣可言的罪行,一般說來,女人根本不知道罪行是怎樣鑄成的。

  「我要去聖詹姆斯,參加舒昂黨人的舞會,然後……」

  科朗坦打斷她的話說:「到那裡有五法裡路,您要我送您吧?」

  她對他說:「有一件東西您念念不忘,我卻連想也不去想……這東西就是您。」

  瑪麗看不起科朗坦,這叫於洛感到特別高興,他瞅著瑪麗消失在聖萊奧納爾門附近,做了一個習慣的鬼臉。科朗坦的眼光一直跟著瑪麗,同時他臉上明顯地暴露出他心裡在暗暗思量。他覺得通過駕馭這迷人的女人的感情就可以發揮自己命裡註定對她具有的優勢,而一旦控制了這女人的感情,她就總有一天會成為他的人。德·韋納伊小姐一回到住所,立刻盤算參加舞會的裝束。弗朗西娜已經習慣於服從,她無需懂得主人的意圖,她在各個紙匣裡翻了一通,建議主人穿上一套希臘服裝。當時希臘款式在各個方面都很時興。瑪麗表示同意,這套服裝可以放在一個紙盒裡,攜帶很方便。

  「弗朗西娜,我的孩子,我又要去東奔西跑了,你看看,你是願意留在這裡還是隨我去。」

  「留下來?」弗朗西娜叫道,「那誰給你穿衣服呢?」

  「你把我今天早上交給你的手套放在哪裡啦?」

  「在這兒。」

  「在手套上縫一條綠帶子,最要緊的是帶上錢。」弗朗西娜拿了一些新鑄的錢,瑪麗瞥見了,大叫:「光這幾個錢就能把你我置於死地。叫熱雷米去叫醒科朗坦。不,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會盯住我們的!還是叫他去找指揮官,就說我向他借一些六法郎的埃居。」

  她憑著女人滴水不漏的精細頭腦把什麼都想到了。弗朗西娜忙著為這次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旅行打點行裝,她自己則在一旁學貓頭鷹叫,到後來居然能模仿土行者的口哨,聽上去難辨真假。半夜時分,她出了聖萊奧納爾門,踏上通向鉤齒巢的小路,領著弗朗西娜穿過吉巴裡河谷。她的步伐十分堅定,因為有堅強的意志在支持著她,給她的行動和她的身體注入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力量。平時女人要是從舞會出來,要緊的事情便是切莫著涼,然而一旦她們胸中懷著一股熱情,她們的身體便象鋼鑄鐵打的一般。這次行動便是在一個膽大氣壯的男子,也要在心裡邊掂量再三,而德·韋納伊小姐剛剛產生行動的念頭,所有的危險就立刻成了誘惑她的力量。

  「您走的時候沒有乞求天主的保佑。」弗朗西娜轉身望瞭望聖萊奧納爾教堂的鐘樓,對德·韋納伊小姐說。

  虔誠的布列塔尼姑娘收住腳步,合攏雙手,念了一段《聖母經》給奧萊的聖安娜,求她保佑這次旅行大吉大利。她的女主人若有所思,一會兒瞅瞅正熱烈祈禱的女僕天真的姿態,一會兒瞅瞅月亮霧一般的光暈,光線透過教堂低豁的地方,映得那花崗石建築竟似水印畫般地玲瓏剔透。兩個旅行者一溜煙地奔到了快腿酒鬼的草舍前。她們躡手躡足往前走,但是仍然驚醒了一條大狗。布列塔尼人對這些忠實的看家犬十分放心,所以他們的房門一般只插一個普通的木銷子。大狗沖著兩個陌生人直竄上來,吠叫得越來越凶,她們只得大聲呼救,同時一步步向後退縮。但是四下裡沒有任何動靜。德·韋納伊小姐吹了一聲貓頭鷹啼叫般的口哨,草舍門生銹的合頁立刻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快腿酒鬼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露出他那張醜陋的面孔。

  瑪麗把德·蒙托朗侯爵的手套遞到富熱爾市的監守面前:「我必須儘快趕到聖詹姆斯。德·博旺伯爵告訴我由你給我帶路,並且負責保護我。所以,親愛的快腿酒鬼,給我們準備兩頭驢子當坐騎,你也趕快收拾一下跟我們走。時間很寶貴,因為假若明天晚上我們不能趕到聖詹姆斯,那我們就既看不到勒·加爾,也看不到舞會了。」

  快腿酒鬼驚得張口結舌,他接過手套,翻過來,又覆過去,然後點燃了一根象手指頭一般粗細,顏色象蜜糖麵包似的松脂燭。這件從北歐賣到布列塔尼來的商品同我們在這塊奇特的地方所看到的其他任何東西一樣,說明這地方的人對全部貿易原則,包括常識性的東西,簡直一無所知。快腿酒鬼看見了手套上的綠帶子,他瞧了瞧德·韋納伊小姐,搔了搔耳朵,灌了一小壇蘋果酒,同時還敬了漂亮夫人一盅,他請德·韋納伊小姐在桌前的一張刨得溜光的栗樹板凳上坐下,自己便去找驢子。異國的松脂燭射出紫瑩瑩的光,光不強,蓋不住一束束明亮的月光,煙薰火燎的草屋地面和家具清一色黑魆魆的,偏被月光投下許多白晃晃的亮圈。那個小男孩抬起了俊秀的面孔,他感到很驚訝;在他漂亮的頭髮上面,兩頭奶牛從牛棚隔牆的破洞探出淡紅色的鼻子和亮閃閃的圓眼睛。那只大狗好象在審視兩個陌生女子,好奇心不亞于男孩,在這個家庭中,這只狗的嘴臉倒不像是最愚笨的。倘是一位畫家,他保險會對這幅圖畫中夜色的效果流連不舍,然而瑪麗卻移步到了屋外;她沒有興致同巴爾貝特攀談,此時巴爾貝特已經象一具幽靈似地坐起,她認出了瑪麗,眼睛瞪得滾圓,瑪麗出來一則是為了逃避屋裡污濁的空氣,一則也是為了逃避巴爾貝特可能會向她提出的問題。她步履輕盈地登上快腿酒鬼草屋背後山崖上的臺階,只見萬象森羅,引得她讚歎不已。前行數步或者後退數步,仰觀山巔或者俯視河谷,看到的景色不斷變化。

  月光仿佛銀白色的霧,籠罩著庫埃斯農河谷。淡淡的月色給周圍的景物披上了奇幻的外衣,映得河水也泛出不同的色調,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會生出一縷哀愁,對於一個心懷單相思的女人,當然更是別有一番滋味。這時,幾聲驢叫打破了幽靜的氣氛。瑪麗快步下崗,走到舒昂黨人的破屋前,他們也就即刻上了路。快腿酒鬼帶了一支雙筒獵槍,穿了一件很長的羊皮襖,樣子好象魯濱孫·克羅索①。長滿肉疙瘩、爬滿皺紋的臉叫一頂寬簷帽遮著,幾乎看不見;這種帽子本地的農民至今還把它當作古老時代的傳統保存著,他們覺得憑著自己的忠心終於把過去老爺頭上的裝飾品弄到自己頭上,這是無上的光榮。這個嚮導的裝束、神色和面容都有一點長輩的架式,這支夜行的隊伍由他護送,頗有些近似倫勃朗筆下那幅色調陰沉的出埃及圖。②快腿酒鬼小心地避開大路,領著兩個陌生女子在布列塔尼縱橫交錯的小道中穿行。德·韋納伊小姐此時才懂得了舒昂黨戰爭是怎麼回事。

  ①英國小說家笛福的著名小說《魯濱孫飄流記》的主人公。

  ②倫勃朗(1606—1669),荷蘭畫家,畫面多用陰暗的基調。他是巴爾札克小說提及最多的畫家。《出埃及圖》畫的是聖母抱著幼年的耶穌騎在驢上,養父約瑟步行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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