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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在這些小道上奔走,她才把布列塔尼的鄉村看得真切了,以往她居高臨下地觀望,鄉村是一派誘人的景象,其中的危險和各種難以擺脫的障礙,不深入其境是無法想像的。說不清從哪朝哪代開始的,布列塔尼的農民圍著每塊田壘起一道下寬上窄的土牆,牆頂上栽上栗樹、橡樹和山毛櫸。牆上種了樹就稱為籬笆(諾曼底籬笆①),長長的樹枝向小路低垂,在路的上方形成巨大的拱頂。小路可憐地夾在從粘土地上壘起的土牆中間,很象防禦工事裡的戰壕,岩石在這個地區一般暴露在地面外,倘若不連成高低不平的路面,那就非常難走,便是極小的車輛,如果沒有兩條牛和兩匹雖然矮小一般卻極強壯的馬來拉,也休想挪動。這些小路通常還十分泥濘,久而久之,行人就在田地中和籬笆邊緣踩出一條條小徑,當地人稱之為路眼,這些路眼在塊塊田地裡首尾相接。要想從這塊地走到那塊地,就少不了翻越籬笆,而翻越籬笆就要走臺階,碰上雨天,臺階總是滑得要命。

  ①巴爾札克最早的構思以諾曼底為背景,故而時有把布列塔尼與諾曼底相混的地方。

  除此而外,行人在這些彎彎曲曲的道路上還需要跨越許多障礙。每塊田地如此設防之後免不了要留一個豁口出入,那豁口一般大約十步寬,用被西部的人稱為柵子的玩意兒封著。所謂柵子就是一段樹身或者一節粗樹枝,一頭打一個對頂透亮的洞,再胡亂尋一根木頭象裝柄似的插進去,算是柵子的軸。柵子末端稍稍長出木軸,將一塊足夠沉的石塊壓在上面,這樣即便是小孩子,也能夠轉動這奇特的、富於田園情趣的欄杆,欄杆的另一端便落在籬笆裡側的一個洞上。有些農戶把用作配重的石塊省了,索性把樹幹或者樹枝的粗頭放在木軸外側。這些柵子因業主的才智不同而變化。往往有一種柵子,孤零零只用一根樹枝,兩頭都用泥巴封死在籬笆上。又往往有一種柵子,形狀有如一扇正方形的門,用細樹枝做成,隔一段距離固定一根,就象一架橫置的梯子。這門和一般柵子一樣轉動,另一端則在一個實心的輪子上滑動。有了這些籬笆和柵子,這塊土地看上去就好似一個巨大的棋盤,每一塊田就是棋盤上的一個格子,與其他格子完全隔絕,象軍事要塞似的嚴密封鎖,也象要塞似的有明碉暗堡。便是那門口也不難防衛,有人要想從這裡進攻,那吃的苦頭會最大。因為布列塔尼的農民放手讓金雀花在這裡繁殖蔓延,他們認為這樣可以提高休閒農田的肥力,這種灌木植物在這個地區備受優渥,所以時間不長便能夠長到一人高。這樣的偏見與這些在院子最高處堆放肥料的人十分相稱,由於這個偏見作祟,在這塊土地上,有四分之一的田地裡金雀花竟象林子一般,裡面簡直可以布下千軍萬馬。而且,幾乎沒有一塊田地裡沒有幾株專門用於釀蘋果酒的蘋果樹,低枝垂到地裡,對於被它們覆蓋住的莊稼簡直是致命之害。更有甚者,倘若你想一想這些田塊面積都很窄小,而所有的籬笆上樹木枝繁葉茂,鬱鬱蔥蔥,貪婪的樹根佔據了四分之一的田塊,那麼你對德·韋納伊小姐此時正穿行其間的這地方的面貌和農業狀況就有一個概念了。

  我們說不清建造這些宏偉的圍牆是否主要是為了避免爭執,而不是出於因為懶惰而把牲口關起來不加看管這種習慣,反正這些永恆的障礙使你無法攻佔這個地區,大部隊作戰根本不可能。在我們一步一步地分析了這裡的地形之後,我們就看明白了,正規軍同農民作戰必然毫無結果,因為只消五百個農民,把全國的軍隊拉上來也對付不了。這就是舒昂黨戰爭秘密之所在。德·韋納伊小姐於是乎懂得了共和國要平息這裡的騷亂,不能徒勞無益地使用軍事力量,必須運用警察和外交手段。舒昂党人聰明得很,他們根本不屑佔據城市,他們要牢牢控制擁有堅固工事的鄉村,對付他們能有什麼高招?當這些盲從的農民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一個足智多謀而又膽大潑辣的首領身上時,不談判怎麼行呢?德·韋納伊小姐對部長的才智深感欽佩,他雖然坐在辦公室裡,卻預見到了和平的關鍵。她覺得這些略掃一眼便盡曉天下事的偉人,他們考慮問題的根據已經被她發現了,這些人的行為在一般人看來是罪孽,其實是一種浩瀚思想的表現。在這些令人敬畏的人身上,很難區分哪些是宿命假手他們成事,哪些是他們個人命運的力量,他們有一種不知其然而然的預見力,表現出來便可以叫他們平步青雲;大眾還在自己的人堆裡尋找他們,待到抬起眼來,才發現他們高翔在天上。德·韋納伊小姐這樣想著,感到自己復仇的願望似乎更有理由,甚至變得高尚了;而且,她心靈中的這番活動以及她所抱的希望給她增添了力量,儘管這趟旅行異乎尋常的艱難,她卻承受了下來。每走到田塊的盡頭,快腿酒鬼就不得不把兩位婦女扶下驢,幫她們艱難地爬過籬笆的入口,待路眼中止後,她們又不得不重新騎到驢背上,在由於冬天臨近而變得泥濘不堪的小路上懵懵懂懂地往前走。由於樹木高大,道路低窪,又有許多土圍牆,這些原因加在一起使得窪地裡聚集了濕漉漉的空氣,時時將三個人包圍住,像是給他們裹上了冰雪的大衣。

  經過千辛萬苦,他們終於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到達了馬裡尼埃森林。在寬闊的林間道路上行走,旅行就不顯得那樣辛苦了。

  枝葉在頭頂上合抱,樹木又密密層層,旅行的人藏在裡面,天氣再嚴酷也奈何不得他們。旅行開始時的重重困難這會兒都潛形匿跡了。

  他們在林子裡剛剛走了三四裡路,便聽得遠處有低沉雜亂的人聲和叮噹的銀鈴聲,那鈴不是平時牲口行走時那種單調的音響。快腿酒鬼一邊走,一邊全神貫注地聽著這悅耳的聲音,不一會兒,一陣風吹過,飄來了幾句讚美詩的歌聲,和諧的音調顯然強烈地吸引住了快腿酒鬼,因為他拉起乏力的驢子就朝一條小路上走。他把兩位旅行者帶上的這條道顯然不是通往聖詹姆斯的正路,德·韋納伊小姐再三提醒他,他卻裝聾作啞。這地方四下裡陰森森的,德·韋納伊小姐不免越來越有些慌張。道路的左右,碩大的花崗石層層疊疊,崢嶸離奇。巨蟒一般粗大的樹根蜿蜒地橫過岩石伸向遠處,為幾株百年老山毛櫸去尋找養分。兩側的景象猶如以鐘乳石著稱的那些地下岩洞。亂石上生長著暗綠色枝葉的冬青、鳳尾草和一塊塊淺綠色或者灰白色的苔蘚,色調和諧,有如巨大的彩帶,遮掩住溝壑和深穴的入口。三個旅行者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剛走了幾步,一幅令人無比驚訝的圖畫便驀地呈現在德·韋納伊小姐眼前,同時也就叫她恍然大悟快腿酒鬼為何固執地往這裡走。

  只見前方有一片半圓形的窪地,遍佈著大塊的花崗石,好似一個圓形劇院,那參差的看臺上,高大的黑松和發黃的栗子樹一層層地高上去,形式就好象一個寬闊的馬戲場。在這裡,冬天的太陽無法傾瀉它的光芒,只能投下蒼白的顏色,而秋天已經四處鋪下了由枯葉形成的褐色地毯。這個大廳大概出自山洪這位建築師之手,中央臥著三塊德落伊教時代的巨石,構成一方寬大的祭壇,上面豎立著一面古老的教旗。約摸有一百多人跪在場子裡,光著腦袋,熱烈地祈禱著,一個神甫由另外兩名僧侶輔助,正在誦彌撒。幾個僧侶穿著破舊的服裝;神甫的嗓音很弱,飄在空中好似喃喃低語;這一百多人滿懷虔誠的信仰,被同樣的感情聯繫在一起,匍伏在毫無裝飾的祭壇前;十字架也是光禿禿的;「教堂」顯示出粗獷的力量,加上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點,一切都賦予這個場面以早期基督教所特有的那種淳樸品格。德·韋納伊驚呆了,心中讚歎不已。在密林深處做彌撒,祭祀活動因為遭受迫害而返歸其本源狀態,舊時代的詩意在這樣一個古怪而離奇的自然環境中大膽地爆發出來,這些武裝的和沒有武裝的、殘酷的和虔誠的、既成熟而又幼稚的舒昂黨人,所有這一切與德·韋納伊小姐看見過或者想像的景象毫無共同之處。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曾經瞻仰過羅馬教堂,那宏麗的陳設使人的全部感官都為之所動;但是她還不曾見過空曠中的上帝,上帝的十字架豎在祭壇上,祭壇就設在大地之上;這裡見不到教堂的峨特式拱頂上面雕刻的樹葉花紋,只有像是由秋天的大樹支撐著的穹頂般的天空;見不到由窗玻璃透射出的絢麗繽紛的色彩,只有太陽勉強投進來的淡紅光線和祭壇上以及神甫和聽眾身上幽暗的反光。人的存在在這裡僅僅是一個事實,不是一種制度;這是祈禱,不是宗教。不過,人的激情雖然暫時受到壓抑,使這幅圖畫保持了它的全部和諧氣氛,但激情卻很快從神秘的場景中顯露出來,並且引起了強烈的波動。

  德·韋納伊小姐到達的時候,正趕上念完《福音書》①。她認出主祭的僧侶正是居丹神甫,心中多少有點害怕,她迅速閃到一塊岩石後面,躲過了神甫的目光。她索性就藏在那裡,又將弗朗西娜一把拉了進來。可是快腿酒鬼已經選中一個位置來分享從儀式中所能得到的恩惠,她想拉他只能是白費勁。她發覺這裡的地形很有利,她可以搶在全體在場的人離開之前逃掉,所以她希望自己能夠化險為夷。她從岩石的一條闊縫中向外張望,看見居丹神甫跨上一塊岩石,這便是他的講壇了;他站在上面,以這樣一句話作他宣道的開場白:InnominePatrisetFiliietSpiritusSancti.②

  聽得這句話,參加彌撒的舒昂黨人全都恭恭敬敬地畫了一個十字。

  神甫聲音響亮地繼續說:「親愛的弟兄們,我們首先為死難者祈禱:冉·科什格呂,尼古拉·拉費爾泰,約瑟夫·布魯埃,弗朗索瓦·帕爾誇,絮爾皮斯·庫皮歐,他們都是本教區的教民,在佩勒裡納戰役和圍攻富熱爾市時受傷身亡。DeProfundis③,云云。」

  ①《福音書》即《新約》。

  ②拉丁文: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③拉丁文:《哀悼經》。這裡是叫聽眾一起誦此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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