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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瑪麗自然沒有走進教堂廣場,她現在是在廣場的下方,她去的方向是林蔭大道。設在聖萊奧納爾門塔樓中的哨卡前有一排漆成綠色的低矮的柵欄,瑪麗跨過這道柵欄之後,眼前雄渾的景色使她激動的心情暫時平靜下來。她觀賞著庫埃斯農大河谷,從佩勒裡納山巔直到維特雷公路,河谷的大部分展現在她眼前;隨後,她的目光落到鉤齒巢和曲曲彎彎的吉巴裡山谷上,那裡的山巒沐浴在落日空蒙的光輝中。南松河谷的深邃幾乎使她感到一陣恐懼,穀底裡最高的白楊樹也不過勉強觸到王后階梯下面花園的堰牆。她一步三歎地往前走,最後站定下來,從這裡,既可以穿過吉巴裡山谷,遠眺庫埃斯農河谷,又可以欣賞馬蹄鐵形的城區、聖絮爾皮斯的山岩和裡萊高地環抱中的一片秀麗景色。每天的這個時刻,城郊房舍的炊煙和山谷裡升騰起來的霧氣便在半空裡匯合為一層雲煙,宛若一頂淡藍色的華蓋,下面的一切都在若隱若現之中。過於耀眼的陽光開始消退,天空呈現出一種珍珠般的灰色,皎月已經把它的光輝灑向這幽靜的深谷。面對如此的景物,人的心靈不禁會沉浸到夢境中,回想起最親近的人。猛然間,無論是聖絮爾皮斯郊區覆蓋木瓦的房頂,抑或是傲岸的尖頂已經隱沒在山谷深處的教堂,抑或是古老城堡的高牆上爬滿的百年常春藤和鐵線蓮,南松河流過古堡時使衝擊磨坊的水輪發出的喧鬧聲,總之,她對眼前這景色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落日枉然把金粉和大塊的紅色向點綴在山崖中的精緻房舍、向水波深處和牧場之上潑灑過去,瑪麗依舊一動不動地呆立在聖絮爾皮斯山崖的面前。虛妄的希望把她帶到林蔭大道上來,而這虛妄的希望居然奇跡般地實現了。透過對面山頭上的荊豆和金雀花叢,她看見了拉維弗蒂埃的幾位賓客,儘管他們都穿著羊皮襖,她卻相信自己的眼力,而且人群中分明站著勒·加爾,他的一舉一動,在落日柔和的光線的襯托下,顯得極其清晰。她還看見了她的可怕的對手杜·加夫人,就在人群的後面,相隔幾步遠。一時間,德·韋納伊小姐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是她的情敵對她的怨恨立刻向她證明,這夢中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現實。她只顧全神貫注地望著侯爵最細微的動作,竟沒有注意杜·加夫人舉著一枝長統步槍仔細地向她瞄準。說時遲,那時快,一聲槍響在山巒中激蕩,子彈呼嘯著從瑪麗身旁飛過,向地顯示她的情敵有熟練的槍法。「她給我送名片來了!」瑪麗微笑著想。霎時間,「什麼人!什麼人!」的喊聲迭起,從古堡直到聖萊奧納爾門,哨位上發出的呼喊此伏彼起,這就告訴舒昂党人,富熱爾人防範得十分小心,因為他們的工事最不易攻破的部分竟也如此嚴密把守。「是她,是他。」瑪麗心裡說。

  上去尋找侯爵,跟蹤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個念頭閃電般地掠過瑪麗的心頭。「我沒有武器。」她減了一聲。她想到在巴黎臨行前曾把一支短劍扔進一個紙匣,這是一支玲瓏的短劍,過去一位土耳其王妃佩帶過。她既然即將登上戰爭的舞臺,就想用這支劍來武裝自己,這就好比那些喜歡開玩笑的人,旅行前準備許多本子,以便記錄下途中的妙思。不過當時吸引她的倒不是料想到需要流血,而是感到佩帶這樣一把鑲有寶石的印度短劍,擺弄象目光一樣明亮的刀刃,這是一種享受。三天前,當她的情敵想使她蒙受奇恥大辱時,為了逃避折磨,她恨不得一死了之,那時她真後悔把劍留在了紙匣裡。她立刻返身轉回家中,找出短劍,掛在腰帶上,取一條長披肩裹住肩膀和上身,頭髮用黑色花邊包住,戴上一頂舒昂党人慣常戴的寬簷帽,帽子原是家裡一個僕人的。而且,人在激動時有時反而很清醒,她還抓起土行者給她們當作通行證用的侯爵的手套揣在身上;她向驚惶失措的弗朗西娜說了一句:「有什麼辦法呢?我要到地獄裡去找他!」然後返回林蔭大道。

  勒·加爾還待在原地,不過是一個人。從他的望遠鏡所指的方向看起來,他正以一個軍事家所具備的審慎,細密地觀察著南松河的各個渡口、王后階梯,以及自聖絮爾皮斯門繞過教堂,與古堡火力範圍內的幾條大道匯合的那條小路。德·韋納伊小姐躍身跳進林蔭大道斜坡上由山羊和牧人踩出的小徑,從小徑踏上王后階梯,順階梯下到穀底,渡過南松河,橫穿郊區。她象荒漠裡的一隻飛鳥,在聖絮爾皮斯險峻的山崖上猜測前面的道該怎麼走,不大一會兒功夫,她就來到一條從花崗岩上開出的光滑的道路前,儘管道上金雀花叢生,荊豆刺人,碎石塊佈滿路面,她卻毅然地攀上去,這種氣魄在男人身上可能都見不到,然而女人倘若受到激情的驅使,卻能在短時間裡抖擻起這般精神。瑪麗爬上山頂,她借著蒼白的月色,竭力想辨認出侯爵可能走的道,就在這時,夜幕突然降臨了;經過頑強的尋找仍然查無蹤跡,四野一片沉寂,看起來舒昂黨人和他們的頭目已經離開這裡。她那一股子拼命的熱情,隨著鼓舞這股熱情的希望的破滅,一下子喪失殆盡。

  在這樣的夜晚,孤零零一人待在這個戰火頻仍的陌生的地方,她腦子裡不禁折騰開了,想到於洛的叮囑,想到杜·加夫人那一槍,她緊張地顫抖起來。山裡的夜,靜寂深邃得可怕,再微弱的落葉聲,哪怕相隔很遠,也能聽見,這細小的聲音在空氣中顫動,好象為的是叫人淒涼地覺察到孤獨和沉寂究竟有多深多廣。風從高空中掠過,雲頭猛烈地翻卷,這使得山上忽而一片昏暗,忽而又出現光亮,連最平常的東西也因此顯出怪誕駭人的模樣,這給她心裡又增添了幾分恐懼。她回過頭去眺望富熱爾市區,那邊是萬家燈火,宛如一片星光落在地上,驀地,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帕普戈塔。她要想回家,從這裡到那邊真可謂近在咫尺,然而這咫尺之隔卻是一道深淵。她想起她來的時候經過的小徑,兩側有許多懸崖峭壁,她心裡明白,返回富熱爾市比繼續追蹤侯爵擔的風險更大。她想,就算舒昂黨人控制著鄉村吧,有侯爵這只手套,儘管夤夜行走,也可以做到萬無一失。唯一可擔心的就是杜·加夫人。想到這裡,她把短劍攥攥緊,邁步朝一間農舍走去,剛才她登上聖絮爾皮斯山崖時就看見了這間農舍的房頂。不過她走得很慢,因為她還從來不曾領略過深更半夜獨身一人呆在荒野之中所感覺到的那種陰森森的威嚴,四周的大山好似聚攏來的一群巨人,都把腦袋向你傾壓下來。她的裙子好幾次被荊豆鉤住,發出嚓嚓的聲音,使她心中顫慄;她好幾次加快步伐,可是立刻又慢下來,因為她覺得生命的最後時刻已經到了。沒過多久,事情突然起了變化,膽大包天的男人碰到這種情況心裡恐怕都難免發怵,德·韋納伊小姐更是陷入巨大的恐怖,這恐怖猛烈地壓迫生命的全部機制,使人身上的一切,無論是力量還是孱弱,都得到充分的表現。此時此刻,最軟弱的人的舉動會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最堅強的人會怕得要死。瑪麗聽到從不遠的地方傳來古怪的聲音,可以說很清晰,也可以說很模糊,就象這夜,忽明忽暗。這聲音裡透著雜亂,透著喧囂,耳朵要費很大的氣力才能捉摸到,它從地心裡發出,好象有千軍萬馬在行進,把大地踏得晃動起來。霎時間閃出一陣亮光,德·韋納伊小姐發現距離她僅僅幾步遠的地方有一長串醜陋的面孔,象田裡的麥穗似地搖搖擺擺,象鬼魂似地在移動。但是,她沒來得及看清楚,因為陰影又象一塊黑色的帷幕降落下來,把這幅閃爍著黃眼睛的可怕的圖畫遮沒了①。她迅速地後退,奔上一座小山包,這群醜惡的人中間有三個人向她這邊走來,她必須避開他們。

  ①在巴爾札克筆下,黃眼睛表示野蠻、獸性。

  「你瞧見他啦?」一個人問。

  「他打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感覺到一陣冷風。」一個嘶啞的嗓音回答。

  「我卻聞到一股子濕氣,還有墳場的味道。」第三個人說。

  「他是一身白嗎?」第一個人又說。

  「在佩勒裡納死了好多人,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還魂?」①第二個人說。

  ①他們在談論死在佩勒裡納山裡的舒昂黨人瑪麗·朗布勒坎。

  「嗐,還有,」第三個人答道,「為什麼聖心會的人總是佔便宜?話說回來,我情願沒做懺悔就死,也不願象他那樣,吃不上喝不上,血管裡沒血,骨頭上沒肉。」

  「啊!……」

  三個人發出一聲驚呼,或者毋寧說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因為有一個舒昂黨指著前面,他們看見了德·韋納伊小姐輕盈的體態和蒼白的面孔。德·韋納伊小姐跑得飛快,可是他們竟聽不到一點聲息。

  「他在那兒——在這兒——在哪兒?——那邊——這邊——他跑了——沒跑——跑了——你看見他啦?」

  這些喃喃碎語聽起來好似海浪沖刷沙灘發出的單調的音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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