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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德·韋納伊小姐鼓足勇氣朝那幢房子的方向走去,她看見許多模糊的人影,她剛走近,這些人影便顯出驚恐萬狀的樣子四下逃散。她好象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推動,只能聽從這力量的擺佈;她的身體飄飄蕩蕩,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理解,當然這不免又是一件叫她害怕的事。那些人影看見她走近便成群地站起來,他們似乎是睡在地底下,是從地裡鑽出來的,他們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全然不象人在說話。德·韋納伊小姐花費了不少力氣,終於走進一座荒廢的園子,園子的綠籬和柵欄被砍得七零八落。一個哨兵把她拉住,她掏出手套來給他看。月光照著她的臉,舒昂党的哨兵已經舉槍向她瞄準,看見她那模樣,槍從手中滑落,嘴裡發出一聲尖叫,聲音直傳到曠野之中。她看見好幾處大房子,幾點燈光映出來,說明有的房間裡有人居住。她沒有碰到什麼障礙便來到牆根下。她朝最近的一扇窗子挪去,透過窗子,她看見了杜·加夫人和召到拉維弗蒂埃去的眾首領。她被這情景和身陷絕境的感覺嚇暈了,竟翻身向一個裝著粗鐵條的小窗口撲去。她看清楚裡面是一個拱頂的長客廳,侯爵獨自一人待在屋裡,臉色憂鬱,離她只有幾步遠。他坐在火爐前一把粗糙的木椅上,爐火在他的面龐上投下搖曳不定的淡淡的紅光,這使得這幕場景儼然有如幻覺;可憐的姑娘緊緊貼住鐵條,希望在這深沉的寂靜中,倘若他說什麼,自己能夠聽到;她見他無精打采,垂頭喪氣,面容蒼白,暗自慶倖造成他這般憂傷的原因中有自己一份;接著,她的憤怒變成了憐憫,憐憫又化成了柔情,她突然發現,把她一步步引導到這裡來的並不僅僅是復仇的願望。侯爵站起身,回過頭來,猛地瞥見德·韋納伊小姐的臉,這臉仿佛懸在雲端中,他驚呆了;他急躁而又輕蔑地把手一揮,叫道:「怎麼連我醒著的時候也到處見到這個妖精!」可憐的姑娘覺得這話對她的侮辱太深,禁不住發出一陣狂笑,這把侯爵嚇得一哆嗦,沖著窗口便撲過來。

  德·韋納伊小姐轉身就跑。她聽得身後有一個男人的腳步,心想一定是蒙托朗;為了脫身,她顧不得前面有什麼障礙,只要不再看見寫在這男人額頭的那火一般的字:他蔑視你!她簡直能夠穿牆越脊,騰雲駕霧,哪怕是逃上地獄之路也在所不辭。然而這幾個字仍舊在她內心深處如同號角似地在震響。

  她徑直地跑,也不知到了哪裡,猛地覺得一股潮氣襲來,便停下腳步。卻聽得好幾個人雜遝的腳步,她吃了一驚,慌亂間揀一道臺階便往下跑,竟到了一個地窖深處。走到最後一級臺階,她站住了,側起耳朵,想聽聽追趕她的人朝哪裡走了。雖說外面人聲嘈雜,她卻分明聽到一個人在淒慘地呻吟,這使她越發覺得膽戰心驚了。臺階上面射來一束光,她擔心追趕她的人已經發現她的行蹤;為了擺脫他們,她重新聚集起力量。幾分鐘以後,等她的頭腦清醒下來,連她自己也感到無法解釋自己是怎樣爬上現在藏身的這堵短牆的。身體的姿勢使她很難受,但是起先她居然沒有感覺;不過現在她終於覺得難以忍受了,因為她蜷縮在拱形的屋頂下,就象一個藝術愛好者把維納斯像塞進一個狹窄的壁龕裡。這堵牆相當厚,用花崗石砌成,把一段臺階和一個地窖隔開,呻吟聲就從地窖那邊傳來。一會兒,她看見一個穿著羊皮襖的陌生人從臺階上下來,直奔到她身下,然後在拱頂下拐了個彎,從他的動作上看他並不急於尋找什麼人。德·韋納伊小姐心裡火燒火燎地想知道能不能尋到脫身的機會,那人手裡拿著火把,她恨不得火光立刻就把地窖給她照個明白。她看見那邊地上有一團東西,模樣很怪,卻在動彈,它不停地猛烈地掙扎,想挪動到牆跟前的一個地方,活象一條鯉魚被從水裡扔到岸上,使勁地抽動蹦跳。

  片刻之後,一根小小的松樹明子淡藍色的搖曳的火光充滿了地窖。剛才德·韋納伊小姐聽到一陣陣痛苦的祈禱,便發揮想像力,賦予這間拱頂的房子一種陰暗的詩意,然而這會兒她不能不承認,這房間其實不過是一間地下廚房,而且早就廢棄不用了。那團怪東西被光照亮,原來是一個小個子男人,很胖,手腳被捆綁得結結實實。不過,把他抓來的人任他在這潮濕的石板地下躺著,好象也不曾特別多加小心。這俘虜看見陌生人進來,一隻手拿著明子,一隻手裡夾著一捆柴禾,他便吐出一聲深沉的呻吟。德·韋納伊小姐的感覺受到強烈的觸動,竟然忘掉了自己的恐懼、絕望,也忘掉了自己蜷手蜷腳,全身麻木苦不堪言;她儘量地保持姿勢一動也不動。那舒昂黨人先試了試順著一條高高的鑄鐵條掛下來的舊鉤子結實不結實,然後把柴禾扔進壁爐,用松明子點著了火。德·韋納伊小姐認出這人正是她的情敵選來帶她走的那個狡猾的麵包賊,不免大吃一驚。這傢伙的嘴臉被火光一照,很象德國人用楊木雕刻的那種滑稽小人。他的俘虜發出一陣呻吟,引得這個臉被太陽烤黑而且爬滿皺紋的人哈哈大笑。

  他對俘虜說:「你瞧,我們基督徒可不象你說話不算話。這把火能給你活動活動手腳,還有你的舌頭。你看,你看,我想找一個盆子擱在你腳下接油都找不到。你那雙腳丫子太肥了,弄不好滴下油來會弄滅了火。你這幢房子裡傢伙可真不齊全,主人要烤火,竟找不到合適的東西讓他烤得舒服一點。」

  那受罪的人發出一聲尖厲的呼叫,仿佛希望叫聲穿透拱頂,召喚人來救他性命。

  「哈哈!奧日蒙先生,儘管放開喉嚨唱好了!上面的人都睡了,跟我來的只有土行者,他自會把地窖門關上的。」

  麵包賊一邊說,一邊用槍尖敲打壁爐的爐臺、地面的石板、牆壁和爐灶,想發現守財奴收藏金子的地方。他敲打得十分在行,奧日蒙始終也不敢出聲,似乎在擔心有僕人受到恫嚇,已經把他出賣了;他對任何人都是守口如瓶的,不過他的活動習慣卻很可能提供合理推論的依據。麵包賊有時忽地轉過臉來瞅著他,就象兒童玩藏東西的遊戲,經常根據藏東西的人的表情猜測自己離那玩意兒是近了還是遠了。奧日蒙看見那舒昂黨正敲打爐子,爐子發出空洞的聲音,他便裝作有幾分害怕的模樣。大約他看麵包賊抱著急不可耐的僥倖心理,有心引他上當。正在這時,又有三個舒昂党人飛步奔下臺階,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廚房。麵包賊看見土行者來了,朝奧日蒙瞪了一眼,眼光中充滿因貪欲受到戲弄而產生的兇殘表情,隨即停止了搜索。

  「瑪麗·朗布勒坎復活了。」土行者說,臉上的神氣表示面臨如此重大的消息,其他一切利害都變得黯然失色了。

  麵包賊回答:「我不感到奇怪,他領聖體領得多勤!好象善良的上帝只屬￿他一個人。」

  萬事如意說:「嘻嘻!這對他毫無用處,就好比給死人穿鞋。在佩勒裡納那一仗之前,他不是還沒有受到赦免嗎?他帶壞了高格呂的閨女,這是犯了輕慢神明的大罪。居丹神甫說了,象這樣子,他得當兩個月的游魂才能完全復活!剛才他從我們跟前逛悠過去,我們都瞧見了,白颯颯的,冷冰冰的,輕飄飄的,一股子墳場的氣味。」

  「神甫大人說了,遊魂要抓住了什麼人,就拉住他作伴。」

  說這話的是另一個舒昂黨。

  土行者正沉浸在宗教的遐想中,照居丹神甫的說法,大凡赤膽忠心保護教會和國王的人,只要熱心敬神,復活的奇跡就能接二連三的出現。最後講話的這位模樣特別,把土行者的思路給打斷了。

  他神色嚴肅地對這個新近入夥的人說:「快腿酒鬼,你瞧,神聖的教會給我們規定的本分哪怕只放鬆一點點,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我們之間對再小的錯誤都不講情面,這是奧萊的聖安娜對我們的忠告。你堂弟麵包賊替你要了監視富熱爾市的任務,勒·加爾同意把任務交給你,你的錢不會少拿;不過,你知道不知道對叛徒我們拿什麼樣的果子來招待他?」

  「我知道,土行者先生。」

  「你明白我為什麼對你講這些。有人說你喜歡蘋果酒,還喜歡大把的錢;但是現在可不是從石頭裡榨油的時候,你只能聽我們的。」

  「土行者先生,恕我直言,蘋果酒和錢是兩件好東西,不會影響靈魂得救。」

  麵包賊說:「假如大哥幹了什麼蠢事,那是因為他無知。」

  「只要出了事,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能放過他。」土行者嚷道,他的聲音震得拱頂都在發顫。然後他轉過臉,向著麵包賊補充說:「你得替我擔著干係,萬一他出了岔子,我就找你皮襖下那身皮肉算帳。」

  快腿酒鬼卻又說:「不過,土行者先生,我再唐突一句,您不是也經常把反舒昂党人當成舒昂黨人麼?」

  土行者冷冷地回答:「朋友,但願你不要如此,否則我會象切蘿蔔似地把你砍成兩段。凡是勒·加爾派出的人,他們都有勒·加爾的手套,只有一點,發生了拉維弗蒂埃事件之後,大奶奶在手套上加了一條綠綢帶。」

  麵包賊趕緊捅了捅土行者的肘臂,一面指指奧日蒙,那俘虜卻佯裝睡著了。不過,土行者和麵包賊憑經驗知道,在他們生起的火堆旁,誰也別想酣然入睡;剛才對快腿酒鬼說的最後幾句話聲音壓得很低,不過被這俘虜聽去了也並非不可能,四個舒昂黨於是都盯住他,望了好大一會兒。他們心裡一定在想,這傢伙或許早已嚇得耳目失靈了。突然,土行者做了一個微弱的暗示,麵包賊立刻脫掉了奧日蒙的皮鞋和襪子,萬事如意和快腿酒鬼上前抓胳膊摟腰,把他拖到壁爐旁,然後,土行者取過一根綁柴禾的繩子,把守財奴的雙腿捆在鐵鉤上。他們這麼一動手,動作又如此麻利,奧日蒙不免嚎叫起來,等到麵包賊把炭火堆積到他小腿下面,嚎叫便變得撕心裂肺了。

  「朋友,好朋友,」奧日蒙高喊,「你們別傷害我,我和你們一樣是基督徒。」

  「你紅口白牙地說瞎話。」土行者回答,「你兄弟不承認上帝,你呢,你買下了朱維尼修道院。居丹神甫說了,可以放心大膽地火烤叛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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