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喲!這麼說情況更嚴重了,我可能持槍拒捕呢。」他把一杯波爾多葡萄酒遞到司令官面前。

  「我不渴。」於洛說,「快,少廢話,你的證件。」

  正在這時,大街上傳來武器碰撞聲和三、五個士兵的腳步聲,於洛走到窗前,臉上浮現滿意的神色,德·韋納伊小姐見了,身子一哆嗦。這顯然是一種關切的表示,前一陣子年輕人的臉上可是既冷漠又矜持。他往上衣口袋裡掏了一陣,抽出一個漂亮的皮夾子,把證件遞給司令官,于洛慢慢地讀著,同時不斷拿通行證上的相貌特徵與可疑旅客的面容相比較。就在於洛檢查證件時,又響起貓頭鷹的啼叫,不過,這一次不難聽出,分明是一個人的聲音模仿的。指揮官帶著嘲笑的神色把證件還給年輕人。

  「證件倒不假,」他對年輕人說,「不過,還是必須跟我到區裡走一趟。我可不喜歡這套花招!」

  「您為什麼帶他到區裡去?」德·韋納伊小姐問,她的聲音都變了。

  「小姑娘,」指揮官回答,同時做了一個習慣性的鬼臉,「這與您不相干。」

  德·韋納伊小姐被老軍人說話的腔調和措詞激怒了,更叫她惱火的是當著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的面,竟突然遭到這樣的侮辱,她站起來,一下子改變了保持到現在的天真、溫順的態度,她臉色發紅,眼睛放出光來。

  「請問,這位年輕人是否滿足了法律的全部要求?」她大聲說,語氣雖然平和,但是聲音卻在顫抖。

  「表面上是這樣。」於洛譏諷地回答。

  「那好,我認為您就應該讓他得到表面上的安靜。」她說,「您是不是怕他跑了?您會把他和我一起護送到馬延的,他和他母親都坐我們的郵車。不用多嘴,我願意。怎麼,還有什麼?」她見於洛又微微地做了一個鬼臉,「您還在懷疑他?」

  「我想還有一點。」

  「您想幹什麼?」

  「沒什麼,頂多是用一粒小鉛丸給他清醒清醒頭腦。這傢伙膽子賊大。」司令官用嘲笑的口吻說。

  「您是開玩笑吧,上校?」德·韋納伊小姐喊道。

  「走吧,夥計,」司令官朝水手擺了一下頭,「走吧,快一點!」

  德·韋納伊小姐見於洛不理睬她,反倒平靜下來,臉上泛起微笑。

  「不要動。」她對年輕人說,用一個莊嚴的手勢護著他。

  「啊!這女人。」水手湊近母親的耳朵說,母親蹙起眉頭。

  巴黎姑娘很惱火,而且心裡產生的各種感情都遭到了打擊,這使她臉上顯示出另外一種美。弗朗西娜、杜·加夫人和她的兒子這時候都已經站起來。德·韋納伊小姐搶身站到他們和麵帶微笑的指揮官中間,迅速解開外衣上的兩根短帶。她象所有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女人一樣盲目行動,掏出一封信,氣衝衝地舉到指揮官面前,仿佛一個孩子急著要玩別人送他的玩具,她得意地、或者說急不可耐地要運用自己的權力。

  「讀吧。」她說,臉上掛著揶揄的微笑。

  她轉身向著年輕人,在勝利的醉意中她投去一道目光,狡黠的眼神裡流露出愛慕之情。兩人的額頭都開朗了;激動的臉上放出快樂的紅光,各種矛盾的意念在心靈中翻騰起來。這時杜·加夫人眼光一動,看得出來,她已經把德·韋納伊小姐挺身相助歸因於春心而不是善心。她無疑是對的。這女人的眼光在說什麼,美麗的女客人早已猜到,她先是臉上一紅,隨即溫順地垂下眼簾,然後她又迎著這女人帶著威脅意味的指責目光高傲地揚起頭,大膽地望著所有人的眼睛。驚愕的指揮官把信還給她,這是由部長們簽署的一封信,信中明令各地方當局服從這個神秘女人的安排。他從劍鞘裡抽出劍來抓在手裡,往膝蓋上一搕,把劍折斷,扔在地下。

  「小姐,您應該幹什麼,您心中大概有數;可是,一個共和國軍人也有他的思想,他的尊嚴。」他說,「當漂亮娘兒們發號施令的時候,我就不幹了;今天晚上我就向第一執政辭職,叫別人而不是於洛來聽您的吧。當我不理解的時候,我就止步,尤其是當我有權利理解的時候。」

  房間裡一時間鴉雀無聲;但是,這寂靜旋即被年輕的巴黎女人打破,她走到指揮官面前,伸出手來對他說:「上校,儘管您的鬍子有點長,您還是可以吻我,您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不勝榮幸,小姐。」他說,往這古怪姑娘的手上笨拙地吻了一下。「你呢,夥計,」他狠狠地指著年輕人,又補上一句,「你真是死裡逃生!」

  「指揮官,」年輕人笑著說,「玩笑該結束了,你如果願意,我這就跟你到區裡去。」

  「你願意帶上你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吹口哨的傢伙,土行者?……」

  「誰?土行者?」水手問道,整個的神氣表現他確實感到很吃驚。

  「他剛才不是還吹口哨來著?」

  「你說這個,」年輕人回答,「這口哨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倒要請問你了。我以為是你叫來的士兵,他們肯定是來抓我的,吹口哨通知你他們到了。」

  「你真是這麼想的?」

  「就是!老天爺,沒錯。你倒是把這杯波爾多酒喝掉哇,味道不錯。」

  水手那種自然的驚奇態度,他言談舉止中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輕薄相,他那張年輕的面孔——仔細做成的金黃色發卷使這張臉還未脫盡稚氣,這些都出乎指揮官的意料,他左疑右惑,搖擺不定。他發現杜·加夫人此時正注意她兒子瞅著德·韋納伊小姐的眼神,想捕捉其中的秘密,於是他猛然問杜·加夫人:「您多大了,女公民?」

  「喲,軍官先生,咱們共和國的法令變得越來越嚴酷了!我三十八歲。」

  「就是把我斃了,我也還是什麼也不信。土行者就在這兒,吹口哨的就是他,你們是喬裝打扮的舒昂黨。媽的,我要把旅店整個包圍起來搜查。」

  正在這時,一聲古怪的哨音,很象剛才聽到的那兩聲,從旅店院子裡傳來,打斷了指揮官的話;幸而他躍身沖到廊上,竟沒有發現他的話叫杜·加夫人的臉變成一片灰白。於洛看見吹口哨的是一個車夫,他正在把馬套在郵車上。於洛放棄了他的猜疑,他感到認為舒昂党敢於到阿朗松市里來活動,這未免太可笑,因此回到屋裡時,他很不好意思。

  「我且饒了他,不過他讓我們受的這份罪,日後定要他付出代價。」於洛走回房間的時候,母親湊著兒子的耳朵鄭重地說。

  勇敢的軍官臉色很尷尬,臉上的表情顯示出,鐵面無私的責任和善良的本性此時正在他心裡鬥爭著。他依舊沉著面孔,可能是他覺得自己冤枉了好人的緣故;但是,他卻端起了那杯波爾多酒,說道:「夥計,請多多包涵,不過,你們學校派給軍隊的軍官太年輕……」

  「那麼莫非強盜那邊有更年輕的?」自稱的水手笑著問。

  「您把我兒子當成誰了?」杜·加夫人問。

  「當成勒·加爾,倫敦政府派到舒昂黨和旺代党的首領,人稱德·蒙托朗侯爵。」

  指揮官依然偷偷留意這兩個可疑人物的臉色,他們相互瞅著,臉上輪流顯出古怪的表情,仿佛兩個自命不凡的大傻瓜,這表情若翻譯出來,便是下面這段對話:「你知道是什麼?——不知道。你呢?——不知,全不知。——他說了些什麼呀?——白日做夢。」然後,便是當一個呆子自以為勝利時所發出的那種放肆而滑稽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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