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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哦!她的母親除了具備其它優點以外,還有一件灰色的袍子,我是把這件袍子當作典型的。」漫畫家畢西沃說。

  「聽著,希波利特,」雕刻家接著說,「下午四點鐘左右到這裡來,分析分析母女倆走路的姿勢。如果經過分析以後,你還有所懷疑,那麼,我們就對你沒有辦法了:以後你盡可以討你那個看門女人的女兒做老婆。」

  畫家帶著一肚子的反感,離開了他的朋友們。他覺得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親不會是他們所誹謗的那種人,他的內心深處,頗後悔懷疑了這個既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純潔品德。他到畫室去,經過阿黛拉伊德寓所前面的時候,內心感受到那種任何人都無法自己欺騙自己的痛苦。他那樣熱烈地愛著德·魯維爾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錢袋,他依然愛著她。他的愛情仿佛從前德·格裡厄騎士①對他情婦的愛情,直到他的情婦和其他墮落女人一起,坐著警局的車子被送進監獄的時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純潔。「為什麼我的愛情不能夠感化她,把她改變成為一個最純潔的女人?為什麼任她去做壞事,墮落,而不向她伸出友誼的手?」他很願意擔負起這一使命。愛情是會利用一切的。擔當起改造一個女子的使命,對於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這種行為有某種浪漫的意味,非常適合那些被愛情激動著的心靈。難道這不是一種最偉大、最崇高和最美麗的自我犧牲嗎?一般人的愛情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終止和熄滅,而自己的愛情還能夠這樣繼續發展:這豈不證明自己愛情的偉大?希波利特坐在自己的畫室裡,面對著自己的作品沉思著,眼淚在眼眶裡滾動,使他眼前的畫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終拿著畫筆,有時向畫布走前幾步,似乎要把顏色修淡一點,可是畫筆始終沒有碰到畫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裡呆著。黑暗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下樓去,在樓梯上遇見年老的海軍中將,他很憂鬱地朝中將望了一眼,打個招呼,便轉身逃走了。他本來想到他的兩個女鄰居家裡去,然而一見中將那副以保護人自居的樣子便冷了這條心,把他的決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這樣自問:是什麼利害關係將這個擁有巨額財產和八萬利勿爾年金收入的老頭引進這五層樓上的寓所,每天晚上輸掉四十來個法郎呢?這個關係,他相信已經猜著了。第二天和以後的幾天,希波利特埋頭工作,想借創作的興奮和構思的艱苦來壓倒他的愛情。他只成功了一半。鑽研使他得到安慰,然而並不能沖淡他對於在阿黛拉伊德身邊度過的那些愉快時刻的回憶。一天傍晚,他離開畫室的時候,瞧見阿黛拉伊德家裡的門半開著。有一個人站在那裡,在窗口旁邊。門和樓梯所構成的角度,使畫家下樓時不能不望見阿黛拉伊德,他冷冷地向她打了一個招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無情的眼光;然而他從本身的痛苦來猜想她的痛苦,就覺得自己的冷淡和眼光必然會使她的戀愛的心更受創傷,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①德·格裡厄騎士,法國普雷沃神甫(1697—1763)所著小說《曼儂·萊斯戈》的男主人公,他盲目地、瘋狂地愛著曼儂。

  他們兩顆純潔的心度過了這麼些歡樂而甜蜜的日子,難道就用八天時間的輕蔑,和最深刻、最徹底的鄙視來結束嗎?……這是可怕的結局!也許錢袋已經找到了,也許每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等著他?這個簡單而合乎情理的念頭使希波利特更加後悔;他反躬自省,年輕姑娘對他的種種愛的表示,和過去那些使他著迷的喁喁情話,是否都不值得至少去調查一下,或者要求解釋清楚呢?他為自己在整整一個星期內一直違抗著內心的這種願望而感到羞愧。思想鬥爭的結果,他認為自己簡直是一個罪人,於是他在當天晚上就跑到德·魯維爾夫人家裡去。一看見面色蒼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懷疑、一切壞的念頭都煙消雲散了。

  「天呀!您怎麼了?」向男爵夫人行過禮之後,他向阿黛拉伊德問道。

  阿黛拉伊德什麼都沒有回答,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裡充滿著憂愁、悲哀和懊喪,使他渾身不安。

  「您大概很勞累,」老婦人說,「您的樣子有點變了。是我們害了您,您替我們畫了這幅畫像,耽誤了您的時間,使您不得不趕畫您的重要作品吧?」

  希波利特很慶倖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好藉口來掩飾他的不禮貌的舉動。

  「對了,」他說,「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

  聽見了這句話,阿黛拉伊德抬起頭,望著她的戀人,她的帶著關切的眼光裡已經絲毫沒有責備他的表情了。

  「您一定以為我們對於您的幸福或者不幸絲毫不關心吧?」老婦人說。

  「我錯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夠告訴任何人的,即使彼此的交情比我們之間的交情更深也不便相告……」

  「開誠佈公與否和友情的深淺,不應該用時間的長短來衡量。我見過有些老朋友遇到極大的不幸也不肯流一滴眼淚。」

  男爵夫人搖著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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