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錢袋 | 上頁 下頁


  「我把錢袋忘在這裡了,」他對年輕姑娘說。

  「沒有呀!」她滿面通紅地回答。

  「我記得是放在這兒的,」他指著那張牌桌說。

  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說沒有看見桌子上有錢袋,他真為她們感到羞恥;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們,使她們笑了起來。他面色蒼白,摸著自己的背心說:

  「我弄錯了,一定在我身上。」

  錢袋裡面一邊有十五個金路易,另一邊有些零錢。這樣明目張膽地偷人家的東西,又這麼無恥地否認,這使希波利特對於他的兩位鄰居的道德如何已不再懷疑。他在樓梯上站了一會,很吃力地走下來:他雙腿哆嗦,頭發暈,淌著汗,打著戰,簡直邁不動步,他在和全部希望破滅所帶來的殘酷打擊鬥爭著。從這時起,他從記憶中找到一連串表面上似乎無關緊要,但現在都能夠作為他可怕的懷疑的根據的事實,這些事實一方面為他證明了最近發生的這件事的真實性,同時使他睜開眼睛,看清了這兩個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那麼她們是等到把畫像送給她們以後才偷這個錢袋的嘍?如果是這樣,她們的盜竊行為似乎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畫家突然間想起,這兩三個晚上,阿黛拉伊德裝出年輕姑娘好奇的樣子,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錢袋上破舊的絲線網的特別織法,實際上大概就在偷看裡面有多少錢;當時她那表面上似乎毫無惡意的玩笑,現在看來無疑是在窺探什麼時候錢袋裡的錢多,好下手偷竊了。

  「那個年老的海軍中將大概有很正當的理由,不想娶阿黛拉伊德了,於是男爵夫人就想叫我……」想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並沒有想下去,因為另一個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頭一個想法:「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兒,她們就不會偷我的錢了。」為了不拋棄他的幻想,不放棄他那根深蒂固的愛情,他又極力從偶然中尋找解釋。

  「我的錢袋大概掉在地上了,」他想,「也許掉在我們靠背椅上了。說不定還在我身上,我這人是多麼心不在焉啊!」

  他動作很快地在自己身上到處搜索一遍,可是並沒有找到那只可恨的錢袋。他的殘酷無情的記憶力將事件發生的經過一一重新展現出來。他清清楚楚看見他的錢袋張開著放在牌桌上;他對這失竊已經不再有任何懷疑了,不過他原諒阿黛拉伊德,他對自己說,對於貧苦的人,是不能這麼輕易加以判斷的。在這件表面上非常墮落的行為下面,一定隱藏著一些秘密。他希望那個驕傲而高貴的面龐不是一副假面具。只是這套破舊的房間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了美化一切的愛情所產生的詩意:他看到這套房間又污穢,又破舊,而將它看作缺乏高尚品質、無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內心生活的代表。我們的內心感情,不是可以從環繞著我們的事物中看出來嗎?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沒睡就起來了。他內心的痛苦,也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許多。喪失了朝思暮想的幸福,放棄一切前程,比起喪失已經感受到的幸福——即使這幸福很完善——那痛苦更加劇烈:希望難道不比回憶更美好嗎?我們的心靈突然投入深思熟慮中,這種深思熟慮好象漫無邊際的大海,我們可以在海中暢遊一陣,可是最後我們的愛情必然在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情感難道不是我們生命中最光輝燦爛的部分麼?這種部分的死亡,使脆弱或堅強的人,都遭受到由於希望的幻滅和愛情的受騙而引起的極度的慘痛。青年畫家的情況正是如此。他大清早就出了門,跑到杜伊勒裡王家花園的樹蔭下面徘徊,專心一意地思索,忘記了世上的一切。事有湊巧,他在那裡遇見一個很親密的朋友,中學和美術學校的同學,他們兩人曾經住在一起,感情比親兄弟還要好。

  「喂!希波利特,你有什麼心事?」弗朗索瓦·蘇舍對他說。蘇舍是一位青年雕刻家,剛剛獲得「大獎金」,最近就要赴羅馬深造。

  「我十二萬分的不幸,」希波利特很沉重地回答。

  「只有戀愛能夠使你憂愁。因為除此之外,金錢、榮譽、地位,你都不缺乏。」

  不知不覺間,畫家就將自己的心事和戀愛經過說了出來。

  當他提到蘇雷訥街,而且說是住在五層樓的一個姑娘時,蘇舍快活地叫起來:

  「慢著!這個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聖母升天教堂去看的那一個,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親愛的,我們大家都認識她呀!你說她的母親是一個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層樓的男爵夫人嗎?呸!呀,你真是一個天真無邪的人。我們每天就在這條小路上看見她的母親;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態度就足夠說明一切了。怎麼!從她拿著提包走路的神態,你還猜不出她是哪一種女人嗎?」

  兩個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幾個認識蘇舍或施奈爾的青年也跑過來和他們聚在一起。年輕的雕刻家並沒有把畫家的遭遇當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實經過告訴了其餘的青年。

  「喏,他也見過那個小姑娘的!」他指著一個青年說。

  於是大家就用藝術家那種無心的、嘻嘻哈哈的態度肆意批評、訕笑和譏諷,使希波利特痛苦非常。他看見自己內心的秘密被人看得這麼無足輕重,看見自己的愛情被人蹂躪和踐踏,看見一個質樸的陌生少女被人這麼肆意批評,不管這些批評正確與否,他的純潔的心地使他感覺渾身不適。他裝出反駁的樣子,很認真地質問每一個人所說的究竟有什麼根據,於是大家又重新嘩笑起來。

  「親愛的朋友,你看見過男爵夫人的披肩沒有?」蘇舍說。

  「這位小姑娘早上去聖母升天教堂的時候,你在後面跟過她沒有?」格羅①畫室的一個年輕學生約瑟夫·勃裡杜說。

  ①格羅(1771—1835),拿破崙的宮廷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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