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錢袋 | 上頁 下頁


  畫家一方面受這個多情的年輕姑娘的要挾,一方面受愛情的驅使,竟足不出戶地生活在這狹小的寓所中。在這裡,一切都使他快樂。總之,他們的愛情是從未有過的純潔和熱烈的愛情。有許多人借助犧牲來相互證明他們的愛情,他們兩人愛情的增長卻建築在雙方的信賴和體貼上。他們兩人之間經常交換著柔情蜜意,使得他們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誰的情意重些,誰的情意輕些。不知不覺地,相互的吸引使他們兩顆心結合得更加緊密。這種真情實意進展得這麼快,以致從畫家跌下來而認識阿黛拉伊德的時候起,只不過兩個月光景,他們的生命已經結合為一體。一清早,姑娘聽見畫家的腳步聲時就對自己說:「他已經來了!」希波利特在晚飯時分回到母親那裡去時,總要來探望他的兩個鄰居;晚上,他又在習慣的時間飛奔到她們家裡去,非常準時。因此,即使一個在戀愛中非常專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畫家的行為中,也絲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在阿黛拉伊德那種年齡,自然嚮往著理想的戀人,現在眼看她的理想已經很完美地實現了,她自然嘗到了無邊的、純正的幸福的滋味。老貴族來得比較少了,懷著醋意的希波利特代替了他在賭桌上的位置,經常地輸錢。只是在幸福當中,他想起了德·魯維爾夫人家境的貧困——這一點,他已經得到充分證明,——一種不愉快的思想就會向他襲來。已經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時候自己想:「怎麼?每天晚上賺二十個法郎嗎?」於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認自己卑鄙的懷疑。他花了兩個月時間來畫那幅人像,等到畫完,噴好上光油,裝上框子以後,他認為那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德·魯維爾男爵夫人一直沒有提過這幅畫,是不在乎嗎?還是自尊心的關係?畫家也不想尋找這種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魯維爾夫人不在家的時候把畫像掛起來。於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親依照平時的習慣到杜伊勒裡王家花園去散步的時候,阿黛拉伊德藉口要在畫室光線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畫,第一次單獨一人走上希波利特的畫室。她在畫像的前面,一言不發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對這幅畫的欣賞中。這些感情,總括一句,不就是對於所愛的人的崇拜嗎?她的默默無言,引起了畫家的不安。他俯下身來望她的時候,她只把手伸給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行熱淚從她的眼睛裡滾滾而下。希波利特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處都吻遍了。半晌功夫,他們兩人默默無言地相互注視著,想表白自己的愛情,可是又不敢。畫家始終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兩隻手中,兩人的手同樣地發熱,同樣地顫動,使他們明白了對方的心正在和自己的一樣劇烈地跳動。年輕姑娘激動得太厲害,她慢慢地離開希波利特,一片天真地望著他說:

  「您將使我的母親非常幸福!」

  「什麼?僅僅您的母親嗎?」他問。

  「哦!我嗎,我太幸福了。」

  畫家低下頭,一言不發,這句話的音調在他心裡所引起的感情是那樣強烈,他害怕起來。於是他們兩人都覺出這種情勢繼續下去的危險性,便一齊走下樓來,把畫像掛在原來的地方。這天晚上,希波利特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裡吃飯。男爵夫人滿面流淚,在無限感動中竟想抱吻他。晚上,那個老貴族,德·魯維爾男爵往日情同手足的夥伴,特地來告訴她們,他已經晉級為海軍中將。因為他從陸地穿過德國和俄羅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戰戰績了。他看見那畫像時,熱烈地緊握畫家的手,嘴裡喊道:

  「憑良心說,雖然我們這副老骨頭的樣子並不值得保存下來,可是我真情願出五百金幣的代價,來得到象我的老朋友魯維爾這樣一幅逼真的畫像。」

  聽見他提出這樣的建議,男爵夫人微笑地望著她的年輕朋友,臉上閃現出感激的表情。希波利特以為老貴族肯出這麼高的代價來請他畫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給他兩幅畫的代價,包括他已經完成的那幅在內。這個念頭傷害了他的藝術家的自尊心,同時恐怕也帶點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

  「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畫像,我就不會畫這一幅了。」

  海軍中將咬著嘴唇不作聲,開始玩起紙牌來。畫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邊,阿黛拉伊德建議和他玩六個王的皮克①,他接受了。他一面打著牌,一面很驚奇地發現德·魯維爾夫人正在非常熱心地玩牌。他從未見過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流露出這麼熱切希望贏錢的表情,也從未見過她在摸著老貴族的金幣時,露出那種滿心歡喜的神態。整個晚上,不快的猜疑擾亂了希波利特的幸福,使他產生了提防的思想。德·魯維爾夫人是靠賭錢為生的嗎?難道她現在賭錢是為了還債,或者為了什麼迫切的需要嗎?難道她沒有付房租嗎?這個老頭子看上去相當機靈,不會讓人家毫無代價地把他的錢騙走的。

  ①皮克,一種紙牌的名稱,紙牌共三十二張,每人可以換兩次牌,以算分數來計輸贏。

  他這麼有錢,是什麼利害關係將他吸引到這個貧苦的家庭來的呢?為什麼他過去和阿黛拉伊德那麼親昵,突然又疏遠起來?也許他是有權利這樣親昵的吧?這一連串不由自主的考慮刺激著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觀察老頭子和男爵夫人。他覺得老頭子和男爵夫人時常用眼睛從斜刺裡望著他和阿黛拉伊德,臉上露出會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覺得異常不快。「他們在騙我嗎?」這是希波利特心裡新產生的念頭,可怕的、有損他人聲譽的念頭,而且他偏偏相當相信這個念頭的正確性,結果使他痛苦非常。他想一直逗留到兩個老頭子離開以後,以便找一個機會來證實或者消除他的懷疑。他把錢袋拿出來,把輸掉的錢交給阿黛拉伊德。由於剛才的思想如尖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把錢袋放在桌子上以後,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過了一會,他為自己的默默無言感到羞慚,便站起身來,回答了德·魯維爾夫人一句普通的問話,走到她跟前去,以便一面說話,一面更仔細地端詳端詳這張蒼老的面容。最後,他帶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離去。下了幾級樓梯,他又回去取他遺忘在那裡的錢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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