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錢袋 | 上頁 下頁


  在房間的正中,希波利特看見已經支上了一張牌桌,桌上放著嶄新的紙牌。對於一個擅長觀察的人來說,這種把貧困掩飾起來的景象,猶如一個塗脂抹粉的老婦人一般,總會有一種令人不快之處。一個有頭腦的人看到這種情況會暗中設想:

  這兩個女人要麼道德非常高尚,要麼是靠騙人和賭博為生的人。可是看見了阿黛拉伊德,一個象施奈爾那麼純潔的青年男子是只會從絕對清白那方面設想的,而且對於這張和其他物件並不協調的桌子,也會用種種高貴的理由來加以解釋。

  「孩子,」老婦人對年輕姑娘說,「我覺得冷,給我們升點火吧,把我的披肩拿來!」

  阿黛拉伊德向連著客廳的房間走去,顯然那房間就是她的臥室,回來的時候,她把一條開司米披肩遞給她的母親。這條披肩上面有印度圖案,如果是新的,價錢一定很貴,可惜已經很舊,一點沒光彩,又到處補綴過,和室內的家具倒很協調。勒賽尼厄太太很熟練地把披肩裹在身上,舉動相當迅速,表明她的確感覺寒冷。年輕姑娘輕盈地跑到雜物間去,帶回一小把木柴,利落地把木柴拋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來。

  要把他們三個人之間的談話完全表達出來是相當困難的事。希波利特自己在童年時代經歷過貧困的生活,因此特別敏感,看見周圍都是掩藏不住的貧困的跡象,他根本就不敢向他的鄰居提到一句關於家庭狀況的話。關於這方面的話,即使提出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也可能很不合適,只有交情很深時才能這樣做。可是畫家對於這種盡力掩飾的貧困非常關心,他的善良的心靈為之感覺痛苦;同時他也知道,一切憐憫,即使是最友善的憐憫,都會傷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心裡想的事嘴裡不敢說出來,感到很不自在。兩個女人一開頭就談到繪畫,因為女人們都猜得出,初次訪問總是使人暗中發窘的;也許她們自己也感到局促,然而她們的智慧向她們提供了各種辦法來結束那難堪的場面。阿黛拉伊德和她母親向年輕人提出關於繪畫的整個過程和他學畫的經過等等問題,使他談話大膽起來。她們的言談裡充滿友好和親切的意味,所以無論談到什麼小事,都能很自然地引導希波利特講出表現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見。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美,可是憂愁已經過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現在只剩下清臒的面容和輪廓,一言以蔽之,是如骷髏一般的面龐,但是這張臉龐顯示出高度的機敏,眼波顧盼的表情帶有先朝宮廷婦女所特有的無法形容的風韻。這種精明機智,可以認為是德性很壞的標誌,是工於心計和狡猾到極點的女人的標誌,可是同時,也可以認為是品德高尚的人的聰敏靈巧的表現。一個平庸的人,的確不容易在婦人臉上分辨出是直率還是狡猾,是陰險還是善良,只有具備入木三分的觀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出臉上各種不易捉摸的變化的意義,例如某一線條彎曲程度如何,酒渦深淺如何,臉頰鼓出或者隆起程度如何,等等。這種判斷完全屬￿直覺範圍,只有直覺能夠使人發現每個人企圖隱藏起來的東西。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象她所居住的房間一樣:要想知道房間的貧困是掩蓋著道德還是不道德,或辨別出阿黛拉伊德的母親過去到底是個工於心計、惟利是圖和出賣肉體的交際花,還是個品德高尚的多情女子,似乎都很困難。象施奈爾這種年齡的青年,自然首先是從好的方面著想。所以,他凝視著阿黛拉伊德高貴而帶點傲慢的前額,欣賞她充滿著感情和智慧的眼睛時,他覺得好象從她身上嗅到了道德的樸素而醉人的芬芳。在談話中,他抓住談到一般肖像畫的機會,取得了仔細看看那幅用彩筆劃得非常糟糕的人像的權利。那幅畫的顏色已經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經剝落。

  「女士們,你們保留著這幅畫是不是因為畫得很象啊?從藝術眼光看來,這幅畫是畫得很糟的,」他一面說,一面定睛望著阿黛拉伊德。

  「那是在加爾各答畫的,當時畫得很倉促,」母親用激動的聲音回答。

  她凝神望著那幅拙劣的畫像。專注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在幸福的回憶中,當這些回憶被喚醒,猶如美好的晨露落在心頭,人們往往會為那些記憶猶新的感受而陶醉。然而從她的面部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永久的創傷的痕跡。至少,這是畫家所獲得的印象,他現在已經走過來坐在她的旁邊。

  「太太,」他說,「再過些日子,這幅彩粉畫的顏色就會全部褪落。到那時候,這幅肖像畫便只能留存在您的記憶中。在您能夠看出您親愛的人的容貌的地方,別人就什麼也看不出來了。您肯准許我把這幅人像複製在畫布上嗎?在畫布上比在這張紙上能夠保存得長久些。看在鄰居的情分上,請准許我幫您這個忙吧!有時候一個畫家喜歡從大幅作品中走出來,畫一些規模比較小的畫,因此,把這個人像再畫一次,對我也可以說是一種消遣。」

  老婦人聽見這些話,竟激動得戰慄起來,阿黛拉伊德向他投射了一道象從心裡發射出來的深沉的眼光。希波利特想借些緣由把自己和兩個女鄰居聯繫起來,取得打進她們的生活圈子的權利。他的建議一直觸動到她們內心最親切的感情,而且這是他所能夠提出的唯一的建議:它既滿足了他的藝術家的自尊心,又毫不傷害這兩個女子。勒賽尼厄太太接受了,既不太快,也不勉強,而是象那些有偉大心靈的人一樣,很清楚這種好意對他們的友情所產生的影響,而且認為這是一種體面的恭維和尊敬的表示。

  「我覺得,」畫家說,「畫中人穿的是海軍軍官的制服,是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