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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一群人聚在這間陋室之中,大家都仰著腦袋,通薩爾老娘坐在門口望風,為的保證這些酒客的話不透露出去,這真是一幅奇特的景象!

  在所有的面孔中,卡特琳的追求者高丹的面孔也許是最可怕的,儘管他最不突出。高丹是個沒有錢的吝嗇鬼,惟其如此,也是吝嗇鬼中最狠毒的,謀財的人難道不是比守財的人更厲害嗎?後者眼光向內,看著自己,而前者卻是可怕地盯著前面;高丹的形象是最大多數農民典型的代表。他因為身材矮小,不夠當兵標準,在村裡打短工,本來長得就乾瘦,再加上沉重的勞動和愚蠢的節衣縮食使他更加乾癟,鄉下有許多出苦力的勞動者,象庫特居斯,都是在這過分節衣縮食的生活中耗幹了生命。他的臉只有拳頭大,靠兩隻黃眼睛透過一點亮光,那眼裡佈滿綠色的紋路和褐色的斑點,對財富的饑渴使這雙眼睛充滿貪欲,但是沒有熱氣,因為先前曾經燃燒過的欲火,現在已經象熔岩一樣凝固了。他的皮膚緊繃在棕色太陽穴上,活象木乃伊。細長鬍子從皺紋裡長出來,就象從田埂裡長出麥秸來。高丹從來不出汗,他自己都吸收了。

  他那雙不知疲倦的手長滿汗毛,神經質地鉤曲著,像是老木頭做的。雖然才二十七歲,黑紅色的卷髮中已現出一縷白髮。

  他經常穿一件上衣,衣縫裡露出一件黑色粗布襯衫,這襯衫他得穿一個多月,然後自己到圖訥河中去洗乾淨。他的木鞋釘上了舊鐵皮。褲子上補丁摞補丁,已經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料子的了。頭上戴一頂十分難看的鴨舌帽,顯然是從法耶市哪家有產者門口撿來的。他還有足夠的眼力,能計算出卡特琳身上孕育著多少財富,他想繼承通薩爾的大綠依酒館;因此他使出渾身解數來征服她,他向她許諾將來要發財,還答應她可以象通薩爾媳婦那樣放蕩自由,最後還許給未來的老丈人一筆巨額租金,每年五百法郎,直到付清全部酒館的頂價為止,因為他跟布律內談過一次話,指望用期票來付這筆錢。這個矮子平時給鐵匠打下手,在修大車的活兒忙的時候就去幫忙修車;有時也能攬上報酬豐富的零活兒。雖然他瞞著當地所有的人在戈貝坦那裡存了大約一千八百法郎,可是仍過著窮極潦倒的生活,住在他主人的一間倉庫裡,收穫的時候撿麥穗。他把在戈貝坦那兒的存摺縫在節日穿的褲腰裡,每年連利息加上他新省下的積蓄換一次存摺。

  「管它呢!」尼古拉回答高丹要他小心的勸告說,「要是我非得去當兵不可,我寧願讓一籮筐的糠一下子吸幹我的血,也不願意一滴一滴地流光,①……這樣我還可以為本鄉除去一個魔鬼放出來害我們的阿米納克人。……」

  ①法國斷頭臺下置一放糠的籮筐,接住砍下的人頭,以免血染遍地。上面這句話的意思是寧願殺頭,不願當兵。

  接著他把米旭策劃整他的陰謀講了一遍。

  「那你認為法國該上哪兒去招兵呢?……」正當大家聽了尼古拉的賭咒鴉雀無聲的時候,白髮老翁站起來走到尼古拉麵前正色問道。

  「『服役期滿』就該回家!」博內博邊說邊卷他的小鬍子。

  尼斯龍看見村裡的無賴都聚到一起了,就搖搖頭離開酒館,臨走付給通薩爾媳婦一個銅板作酒錢。等那老好人腳一踏上臺階,聚在這裡的一群酒客中立即出現一陣快意的騷動,看見這一情景的人會感到這些人擺脫了良心的代表,立刻如釋重負。

  「那麼,你說怎麼樣呢?喂,短統靴!……」突然闖進來的沃杜瓦耶聽了通薩爾給他講了瓦泰爾的行為之後,問道。

  庫特居斯——大家都叫他「短統靴」——把酒杯放在桌上,舌頭抵著上顎啄了一聲。

  「瓦泰爾是錯的,」他答道,「我要是大娘的話,我就自己把肋骨弄傷,躺在床上說是病倒了,然後要法院傳訊那賣家具的和他的守林人,要他們賠償二十埃居;薩屈斯先生是會同意的……」

  「不管怎麼樣,那賣家具的都會出錢的,為的避免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高丹說。

  前任鄉間警察沃杜瓦耶,身高五尺六寸,臉上因出過天花長滿了麻子,下巴翹起,使一張臉象胡桃夾子。他一直帶著懷疑的神情,沉默不語。

  「怎麼樣,」通薩爾問道,他已經為這六十法郎垂涎三尺,「你還發什麼愁,大傻瓜?打傷了我娘給二十埃居就算了結了嗎?我們得把事情鬧大,要他三百法郎。古爾東先生滿可以到艾格莊去說我娘大腿骨折……」

  「可以把她的胯骨卸開……」老闆娘說,「巴黎是可以這樣做的。」

  「給國王當差的人的話我聽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事情能象你們想的那麼如意,」沃杜瓦耶終於開口了,他過去常常幫助法院和前憲兵隊長蘇德裡辦案。「在蘇朗日還可以,因為政府代表是蘇德裡先生,他對那個家具商沒好感;但是如果你們進攻那家具商和瓦泰爾,他們刁得很,他們會為自己辯護,說:過錯在那老太婆,她扛了一棵樹,要不然她會當場讓人檢查她那捆柴火的,她用不著逃跑,要是她受了傷,那只怪她自己犯了法。不行,這事兒沒把握……」

  「那個資產階級,我向法院告他的時候,他為自己辯護了嗎?他乖乖地付了我錢。」庫特居斯說。

  「你們要是願意的話,我這就到蘇朗日去,」博內博說,「我去跟法庭錄事古爾東商量商量,你們今晚就可以知道有沒有油水了。」

  「你只不過是找個藉口去圍著索卡爾那個肥鵝一樣的女兒轉,」瑪麗·通薩爾說著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敲得他肺裡都響出聲來。

  這時傳來了富爾雄大爺唱的古老的勃艮第聖誕歌聲,穆什用假嗓子高音伴唱。

  「啊!他們肚子撐圓了!」通薩爾老太婆向她兒媳婦說,「你老子臉象烙鐵一樣通紅,那個小的也紅得象嫩葡萄枝兒。」

  「你們好!」老頭喊道,「你們這些壞蛋全在這兒啦……你好!」他跟他外孫女說,正撞見她跟博內博在接吻,「你好,瑪麗,你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願撒旦和你同在,願你比所有的娘兒們都開心,等等等等……你們大家好!你們可逃不了啦!跟你們的柴火捆告別吧!有消息啦!我跟你們說過,財主饒不了你們的,好了,現在他們要用法律來抽打你們了……啊,這就是和財主作鬥爭!財主制訂了這麼多法律,什麼小事兒都有一條法律管著……」

  這位尊貴的演說家打了一個驚人的響嗝,由此思路突然一變。

  「要是韋爾米歇爾在這兒,我一定要往他嘴裡呵一口氣,好讓他知道阿裡康特的酒是怎麼回事!這可是好酒!我要不是勃艮第人,我就想當西班牙人了,那真是上帝的酒!我相信教皇一定是用它做彌撒的!好酒!……我都變年輕了!說實在的,短統靴!要是你老婆在這兒,我也會覺得她年輕的!西班牙酒肯定要打敗香料酒!……就是為了把酒窖倒光了,也得發動一場革命!……」

  「可是,你帶來什麼消息呀,爸爸?……」通薩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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