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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裡谷原以為一位失意的波拿巴派將軍,一位大革命培養出來的人民之子一定是波旁王朝和僧侶的敵人,暗自慶倖;可是將軍私心有所圖,在他剛到艾格莊的最初的日子裡,儘量設法避免讓裡谷先生和太太登門拜訪。

  你要是看見了裡穀這個峽谷裡的野心狼那張猙獰可怕的臉,就會理解將軍犯的這第二個錯誤有多大了。將軍想當貴族心切,驅使他犯這個錯誤,再加上伯爵夫人傲慢不遜,更是火上添油,這點在講裡穀的經歷中還要講到。

  假如蒙柯奈設法贏得鄉長的好感,跟他交上朋友,也許這個叛徒的影響足以遏制戈貝坦的勢力。可是恰恰相反,將軍和這個前修道士之間有三場官司要打,已經在法耶市法院立了案,而其中一場裡穀已經贏了。直到今天為止,蒙柯奈全神貫注在他的虛榮心和他的婚姻上,根本沒有想起裡穀這個人來;但是西比萊一提出讓他取代裡谷當鄉長的建議,他立即下令備驛馬,去拜訪省長。

  省長馬夏爾·德·拉羅什-于貢伯爵從一八〇四年以來就是將軍的好朋友。將軍下決心把艾格莊買下來就是由於這位國務參事同他的某次談話中提過一下。馬夏爾伯爵在拿破崙當政時就是省長,到波旁王朝還是省長,他為保住位置,一個勁兒討好主教。而主教大人已經多次要求撤換裡穀。馬夏爾對鄉里的狀況是清楚的,所以將軍提出這個要求,他正中下懷,不到一個月,將軍就得到了任命。

  將軍由他朋友招待在省公署裡小住期間,湊巧遇見一個過去帝國禁衛軍的下級軍官。此人名叫格魯瓦松,過去曾受過將軍的庇護,還記得他,現在他在退休金上又遇到了麻煩,於是向將軍訴苦,因為他喪失了生計。蒙柯奈答應為格魯瓦松爭得應有的退休金,並且提出來要他當布朗吉的鄉間警察,忠心守護好他的產業,作為對他的報答。新鄉長和新鄉間警察是同時上任的,可以想見,將軍給他的這個兵作了周密的佈置。

  被解雇的鄉間警察名叫沃杜瓦耶,是龍克羅爾地方的農民,象多數鄉間警察一樣,只會遊遊蕩蕩,幹點兒蠢事,讓窮人們拍著、哄著,窮人巴不得把這個下層官府裡的人,私有財產的前哨衛士收買過來。他認識蘇朗日的憲兵隊長,因為在刑事案件裡憲兵隊長差不多執行司法的職責,他們同鄉間警察都有關係,後者是他們的當然細作;所以蘇德裡就把沃杜瓦耶送到了戈貝坦那兒去,戈貝坦和他是老熟人,對他熱情接待,一邊給他斟酒,一邊聽他講述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的好朋友,」法耶市的市長對他說,他是最會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你遇上的事,我們大家有一天都會遇上的,貴族階級又回來了;皇帝冊封的人同他們合夥一起幹了。他們要打垮人民,恢復他們過去的權利,剝奪我們的財產。可是我們是勃艮第人,我們一定要自衛,要把那些阿米納克人趕回巴黎去。你回到布朗吉去吧,你可以給龍克羅爾森林的承租人波利薩爾先生當木材監賣人。去吧,我的好小子,我會讓你一年到頭都有活兒幹的。不過你得經心!那是咱們的木頭!……別大意,不然就把事兒給攪了。把那些偷木頭的都趕到艾格莊去。還有,要有木材出售,就讓人家買我們的,決不讓他們去買艾格莊的。你還會當上鄉間警察的,現在這情況長不了!將軍在盜賊群裡生活,總有一天呆不下去的。你知道嗎,那個賣家具的管我叫賊!——我這個最廉潔的共和黨人的兒子,我這個有名的人民代表穆雄的女婿,穆雄死的時候連安葬費都沒有!」

  將軍把他的鄉間警察的薪水提到三百法郎,還讓人蓋了一座鄉公所,讓他住在裡面。然後又讓他跟自己的一個佃農的女兒結了婚,這佃農剛死,留給他的孤女三阿爾邦的葡萄園。這一來格魯瓦松就象狗對主人一樣死心塌地忠於將軍了。

  這種正當的忠誠得到了全鄉的承認。鄉間警察受到人們的敬畏,但是象一個不受船員愛戴的船長一樣,農民對他避之惟恐不及,象對麻風病人一樣。這個當公差的所到之處,迎接他的不是沉默就是掩蓋在和顏悅色下的譏誚。他成了一名受其他哨兵監視的哨兵。他寡不敵眾,無可奈何。罪犯策劃各種無法辨認的案件,以此為樂,氣得這個老兵鬍子發抖。格魯瓦松從他的職務中找到一種打遊擊和打獵的樂趣,打獵的對象就是作案人。他從戰爭中養成了忠誠的秉性,習慣於明槍明刀的鬥爭,最恨叛賣行為,現在對這些專耍陰謀不講信義而又巧於偷竊的人恨得牙根癢癢的,他們傷了他的自尊心。

  他不久就發現,別的產業都得到尊重,所有的不法行為都在艾格莊一家土地上發生;所以他對那些農民特別鄙視,他們實在忘恩負義,居然搶劫一位帝國時代的將軍,一位本質上善良、慷慨的人!接著,在鄙視之餘,他對他們產生了仇恨。

  可是他沒有分身術,他不能同時到處出現,而他的對手作案都是同時到處進行的。於是他向將軍說明,單憑他一片忠心是不夠的,並且揭露了峽谷居民的不懷好意,讓將軍感到有必要以一整套作戰部署來組織防務。

  「看起來這底下有名堂,我的將軍,」他對他說,「這些人膽子太大了,他們簡直肆無忌憚,好象有上帝撐腰!」

  「咱們走著瞧,」伯爵答道。

  這可是送命的一句話!在偉大的政治鬥爭中,「走著瞧」

  這個詞是沒有前途的。

  此刻,蒙柯奈正需要解決一個在他看來更為迫切的問題,他必須找一個替身,在他住在巴黎期間代理他的鄉長職務。由於這個副手必須是知書識字的,他尋遍了本鄉,只有他磨房的房客郎格呂梅夠格。這個人選實在討厭。不僅將軍鄉長同這個磨坊工人副鄉長的利益截然對立,而且朗格呂梅還跟裡穀暗中有點勾搭,裡谷借錢給他做生意或採購。朗格呂梅經常購買莊園牧場的草喂他的馬,由於他耍的花招,西比萊只能把這些草賣給他一個人。全鄉所有其他牧場的草都在艾格莊的草之前賣得好價錢,而艾格莊的草總是最後上市,儘管質量比別人的好,還是貶值。所以朗格呂梅任副職是臨時性的;不過在法國,臨時性的等於是永久的,儘管人家總是懷疑法國人好變,朗格呂梅聽從裡穀的勸告,在將軍面前裝得忠心耿耿,於是,根據全能的歷史學家的安排,在這場戲開幕時,他當上了副鄉長。

  在將軍不在的時候,裡穀是當然的鄉參政會成員,實際統治著鄉里,經常作出與將軍相反的決定。有時,他決定一筆支出,只對農民有利而大部分負擔都落在艾格莊身上,因為艾格莊面積大,要付三分之二的稅;有時,他又決定拒絕批准某些必要的開支,例如給住持神甫津貼補助、修建長老會教堂,或者小學教師的工錢(原文如此)①。

  「要是農民們都能讀會寫了,我們會怎麼樣呢?……」朗格呂梅天真地向將軍說,他是在為一項反自由派的決定辯護——布羅塞特神甫想介紹一位「基督教義派」的神甫到布朗吉來教書,被否決了。②

  ①這裡「工錢」,原文gages是貶義,通常只用于僕役,所以作者在後面加了(sic)——(原文如此)字樣,以示裡谷對教師的不敬。

  ②「基督教義派」教會是十七世紀末成立的一種世俗派教派,從事兒童免費教育。

  將軍對他的老格魯瓦松十分滿意,他回到巴黎就開始物色過去帝國禁衛軍中的老軍人,好組織起艾格莊的強有力的防務。他通過多方尋找和向朋友以及領半薪的退伍軍官打聽,終於發掘出了米旭,一位帝國禁衛軍騎兵團的後勤隊長,是那種按隊伍裡士兵的稱呼叫做「硬牛皮」的人,這個綽號是他在管兵營伙房時得來的,因為在那裡不止一次供應硬得嚼不動的豆子。米旭又從他的老相識裡頭選出了三名合適的人,能夠同他合作,並組成一支無所畏懼,無懈可擊的衛隊。

  第一個人姓斯坦熱,阿爾薩斯血統,是一位同姓將軍的私生子,那將軍在波拿巴第一次得勝的戰役——意大利戰役一開始就犧牲了。他身高體壯,象俄國人一樣習慣於絕對的、被動的服從。他執行起任務來一往無前,只要給他命令,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去把皇帝或教皇抓來。他不知危險為何物。他是堅韌不拔的軍團戰士,衝鋒陷陣十六年,沒有擦破過一點皮。他清心寡欲,頭頂星星露宿也好,睡在床上也好,無所謂。每當生活更加艱苦時,他總是說:「看來今天就是這樣了!」

  第二個叫瓦泰爾,是部隊裡的寵兒,輕步兵下士,象燕雀一樣整天樂呵呵的,對女人有點輕佻,沒有任何宗教原則,勇敢得近乎魯莽,可以對著你笑嘻嘻地把他的同伴一槍打死。他沒有前途,也不知道該找什麼職業,覺得現在人家交給他的任務像是一場好玩的小戰役;對他說來,帝國大軍和皇帝已經代替了宗教,他發誓為大好人蒙柯奈效勞,為此甘與眾人為敵。他生性好找碴兒,沒有對手時,就覺得生活單調,總之天生是律師或警察的材料。所以他能把居民住宅不得侵犯的法律撇在一邊兒,在沒有執達吏在場的情況下闖進「大綠依」,抓通薩爾老太太和她的木材。

  第三個叫迦亞,是個當兵,後來提升為少尉,他渾身傷痕,屬￿勞工士兵這個階層。①他只要想到皇帝的下場,對一切就都無所謂了;不過他憑著他的淡漠能和瓦泰爾憑熱情走得一樣遠。他有一個私生女兒要負擔,覺得到這裡也有個安身立命之處,他接受這份差事就象接受到軍隊去服役一樣。

  ①勞工士兵,指昔日拿破崙手下的軍官或士兵被遣散或領半俸退伍後從事開荒種地,其中有人甚至遠涉重洋到美洲去。當時法國稱這部分人為勞工士兵,一時間成為風行一時的繪畫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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