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瑪西米拉·多尼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法國人看見全場聽眾對這段名副其實的樂曲如此看重,也肅然起敬了,虔誠地聽著。聽眾們以異乎尋常的掌聲,要求再唱一遍祈禱的序曲。

  「我仿佛親身參加了意大利解放,」一個米蘭人心裡想著。

  「這支樂曲使受盡屈辱的人們挺起了胸膛,使渾渾沌沌的人們看見了希望的曙光,」一個羅馬尼奧勒人說。

  「在這兒,理論消亡了,只有靈感貫穿著這部傑作,它象愛情的呼聲從靈魂裡脫穎而出!伴奏嘛,主要是豎琴的琶音,樂隊只是到了這天才的主題最後一次重複時才參與。羅西尼的創作從未象在這聲聲的祈禱中表現得如此崇高,他以後可以寫得同樣好,但不可能超過它。雖說崇高的東西總是相似的,但這首歌是整個兒屬￿他的。類似的構思只能在天才的馬爾賽洛的聖詩裡才能找到,馬爾賽洛是一個高貴的威尼斯人,他對音樂就如喬托①對繪畫一樣內行。唱腔在我們心中泛起了無窮的和聲,其莊嚴肅穆之感一如宗教的聖徒們所創造的最為恢宏廣闊的氣氛。技術是多麼樸實無華啊。摩西以g小調揭示了主題,並以降B調唱出,繼之以g小調的節律唱完。這段唱法在聲音中表現得如此崇高,重複了三次,在最後一節,以G大調的密接和應結束,其效果使人的靈魂飄飄欲仙。這個民族擺脫了奴隸的枷鎖,他們的歌聲升向天穹時,與從天堂降下的歌聲融和在一起了。星星興奮地閃爍著,與解放後陶醉在幸福中的大地遙相呼應。樂曲段落之間的協調和諧,歌聲爆發前和緩舒徐、低轉回蕩、餘音嫋嫋的漸進聲,壯大了靈魂中諸神的形象。難道您不以為從中窺見了半開半遮的天穹之門,手執金色擊棒的天使,捧著香爐、匍匐在地的上品天神和剛剛征服了宗教褻瀆者、手扶利劍的天使嗎?這種和諧之音能淨化我們的靈魂,其秘密,我以為,與人間少數幾部傑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刹那間,它把我們帶到了無垠的空間,我們感覺著了,我們在這無限的和聲中窺見了它,這和聲同在上帝的御座前迴響的和聲相仿。天才的羅西尼把我們引入一個神奇的高度。從那兒,我們瞥見了賜地②,聖光悅目,我們極目遠眺,一望無際。愛爾西亞幾乎痊癒了,她最後的呼叫聲把人間的愛情與宗教的頌歌聯繫起來了。這段旋律是天才的創造——唱吧,」當公爵夫人憂鬱而又熱情地傾聽用同樣情緒唱出的這最後的一節時,大聲說道:「唱吧,你們自由了。」

  ①喬托(1266—1336),意大利畫家、雕刻家、建築師。

  ②《聖經》中上帝賜給亞伯拉罕的迦南地方。

  醫生聽見她說出最後一句話的口氣大為吃驚。這時群情激昂,再次請求坦娣出場。在這當兒,醫生為了使公爵夫人從她那悲傷的思念中解脫出來,又向公爵夫人挑起了論戰。法國人本來就精於此道。

  「夫人,」他說道,「您向我講解了這部傑作,多虧您,我明天還會來欣賞它,您不僅懂得它的技巧,而且懂得它的音響效果,同時,您還經常和我談到音樂的色彩,以及它所描繪的內容,某些人企圖使我們相信,音樂是音響的繪畫,可是,我作為善於分析的人和唯物主義者,我得向您承認,我對此說總是不以為然的。這不就與拉斐爾的崇拜者聲稱他用色彩來歌唱屬同一論調麼?」

  「在音樂的語言裡,」公爵夫人回答道,「繪畫,就是以音響喚起我們腦海中的某些回憶和我們記憶中的某些形象;而這些記憶和形象各自有它們的色彩,有的陰鬱有的歡快。您在和我們嚼字眼,如此而已。依照卡帕拉雅的說法,每一件樂器都有其作用,並能訴諸某種思想,正如每一種色彩對我們來說對應於某種情感一樣。當我們看著淺藍底色上的金黃色圖案時,您的印象與看黑色和綠色為底色的紅色圖案時一樣麼?在這兩個圖案裡,沒有任何形象,沒有表現任何感情,這是純粹的藝術,然而,任何人看著它們時,都不會感覺冷冰冰的。難道雙簧管以及幾乎其他一切管樂器沒使人們聯想到田園的景色麼?難道銅管樂不是有一些氣勢雄壯的意味麼,這些樂器不是發展了我們已經激發起的,並且多少有些急躁的情感麼?就說琴弦吧,其材料是從動物身上取來的,難道它們沒震撼我們最細微的神經,難道它們沒有滲透到我們內心的最深處麼?當我向您談到晦暗的色彩,談到《摩西》的序曲裡的音符所體現的冷色時,難道我與你們的評論家評論某個作家的色彩時不是一樣正確麼?難道您不承認存在著剛勁的風格,平淡的風格,活潑的風格和絢麗的風格麼?藝術用文字、音響、色彩、線條和形狀都能描繪;倘若說,它的手段是多樣化的,效果卻是相同的。如果一個意大利建築師帶領您在幽深、潮濕、濃蔭密匝的小徑上散步,陡然在您面前出現了一個陽光明媚、鮮花盛開、流水潺潺、工場林立的山谷時,我們的感覺與《摩西》的序曲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感情是一樣的。把藝術發揮到淋漓盡致時,它們只是表現了大自然的萬千景象。我孤陋寡聞,沒有資格談論音樂的哲理。請您去向卡帕拉雅請教吧,他說的話將會使您驚愕不已。照他的說法,每種樂器都以延續的音響、肺的呼吸或手的技巧作為表現手段,作為一種語言比一成不變的色彩要強,也比囿於涵義的文字高明。音樂的語言是沒有限度的,它包含了一切,並能表現一切。現在,您該明白您所聽到的樂曲高明在哪兒了吧,我要用三言兩語向您作一些解釋。音樂有兩類:一類是渺小的、通俗的、第二流的,在哪兒都大同小異,它們只是依據百來個樂句譜寫而成,任何一個音樂家都能寫出來,總之是一些泛泛之音,多少還有點兒誘人,大多數作曲家以此謀生。我們聽這類歌曲、歌曲中所謂的和聲,我們多少也有些快感,然而,在腦子裡什麼也沒留下,一百年過去了,這些歌曲便被世人拋棄。自古以來,各個民族都保留了一些歌曲,把它們視為瑰寶,因為這些曲子反映了他們的風尚和習俗,我想說,還反映了他們的歷史。隨意揀一首這樣的民族歌曲聽聽吧,(在這一點上,格裡哥利的單旋律聖歌吸收了古代民族遺留的精華)您將會陷進深深的沉思默想之中,您的靈魂裡出現了不可思議的、不著邊際的幻覺,雖說這些原始的樂曲,這些殘留的音樂都是十分粗糙單調的。幸而,每個世紀都產生了一兩個天才,也多不了,這些都是音樂上的荷馬,上帝賦予他們超越時代的才能,他們譜寫了悅耳的旋律,一一記載了豐功偉績,且富有無窮的詩意,因而蔚為壯觀。您好好想想吧,請經常回憶起這個思想,以後再由您說出來,它會變得更豐富:歷經時代考驗的是優美的旋律,而不是諧音。這種清唱劇的樂聲包含了全部偉大和神聖的事物。由這段序曲引出並以祈禱為終曲的這部作品是不朽的,如同復活節時唱的OfiliietfiliD①、天主教追思彌撒時唱的DiesirD②那樣不朽,如同所有失去往日的光輝、歡樂和繁華的國家中尚能倖存的所有歌曲一樣。」

  ①拉丁文:哦,兒子們和女兒們。——天主教會在復活節時所唱的一首讚美詩的首句。

  ②拉丁文:憤怒的日子。

  公爵夫人走出包廂時,抹去了兩滴清淚,充分說明她是多麼思念一去不復返的威尼斯,於是,旺德拉明吻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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