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瑪西米拉·多尼 | 上頁 下頁


  他在重新穿上衣服時,對自己說了以下一番話:

  「瑪西米拉·多尼家的可愛的女孩子,這個家族代代相傳,仍然保持著意大利的美。為拉斐爾爭得榮耀,完全由他獨自完成的油畫不多,其中有一幅瑪格麗塔的肖像。而你的丰姿堪與這幅肖像畫媲美。我美麗而神聖的情婦啊,我逃出這誘人的陷阱不就是為了更配得上你嗎?倘若我褻瀆了一顆完全屬￿你的心的話,難道我還值得你愛麼?不,我不會落進我騷亂的感官向我張開的世俗的陷阱裡去的。讓這個女孩子歸公爵所有吧,公爵夫人屬￿我!」

  正當他要掀動門簾時,他聽見一陣呻吟。這位英勇的情郎轉過身子,看見坦娣跪著,臉伏在床上,壓住了嗚咽聲。你能相信麼?女歌唱家藏著臉跪下時,羞慚中帶有幾分嫵媚,比容光煥發時更顯得動人了。她散亂的鬢髮披在肩上,她的姿態象瑪德萊娜在懺悔,她那撕開的衣衫淩亂不堪,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個女妖精心設計的,正如你知道的,妖精是一個了不起的著色專家啊。親王摟住了可憐的坦娣的腰,她象一條遊蛇似的滑脫出來,癱軟在他的一隻腳下,並以她令人愛憐的肉體輕輕地壓住了它。

  「你能否對我說說,」親王邊說邊晃動他的腳,想擺脫這個女孩子的纏繞,「你如何會在我的宮邸裡的?可憐的埃米裡奧·梅米又如何會……」

  「埃米裡奧·梅米!」坦娣站起來大聲說道,「你說自己是個親王。」

  「從昨天起我成了親王。」

  「你愛卡塔內奧夫人!」坦娣邊打量著他邊說。

  可憐的埃米裡奧默不作聲,凝視著這個大演員,她噙著淚花微笑著。

  「殿下不知道,培養我登臺演出的這個人,這個公爵就是卡塔內奧本人,而您的朋友旺德拉明,在我到費尼斯劇院演出期間,以一千埃居把這座宮邸租給了他,以為是幫了您一個大忙。我的心肝兒呀,」她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向自己,「為什麼你總是躲避一個女人,可多少人為得到她寧可打得頭破血流!瞧,愛情總歸是愛情,到處都大同小異,它象我們靈魂中的太陽,哪兒有陽光照耀,那兒就溫暖,而我們這兒正當中午。倘若明天你不滿意我的話,你就把我殺了!但我會活著的。來吧!因為我真的太美了。」

  埃米裡奧打定主意留下來了。當他點頭應允時,坦娣喜不自勝,激動不已。他仿佛覺得從地獄裡噴射出來的光把她通體照亮了。在他的眼中,愛情從來沒有表現得這麼偉大過。

  這時,卡馬尼奧拉使勁吹了幾聲哨。

  「他會要我幹什麼呢?」親王心裡想。

  埃米裡奧終於被愛情所征服,絲毫不理睬卡馬尼奧拉一次又一次吹的口哨。

  倘若你沒有在瑞士旅遊過,可能你將會饒有興趣地去讀有關這一段的描述;倘若你攀登過阿爾卑斯山,當你回想起這段艱難曲折的經歷時,心情不會不激動吧。在這美妙的國家裡,有一個峽谷把一塊巨大的岩石劈為兩半,開出一條路,寬如巴黎的訥伊大街,深約兩百米,溝壑縱橫。一股流水或從聖戈塔爾,或從辛普朗,總之是從某個阿爾卑斯山巔直瀉而下,在穀底匯入一個大水潭,深不可測,長與寬均有數米,潭的四周鑲著大片大片凹凸不齊的花崗岩,岩上青草萋萋,中間還生長著巨大的松樹和榿樹,草莓和紫羅蘭也來這兒湊興;興許,人們還能發現一幢小木屋,一位長著金黃色頭髮的瑞士姑娘在木屋的窗口上露出她那鮮豔的臉龐;深潭的水色,隨著天氣的變化,時而發藍,時而發綠,藍如寶石,綠如翡翠。啊!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比金剛鑽似的晶瑩的清流賦予悠閒的遊客、繁忙的外交家、和顏悅色的雜貨商以如此深邃的思想、寧靜的心緒、廣博的胸懷、無比純潔的感情和永恆的幸福了。雪從高高的阿爾卑斯山峰聚攏,化成一泓清泉,順著一條天然的溝壑流淌;這股無形的溝水隱藏在樹叢下,穿過岩石,又從石縫中鑽出,無聲地流淌著;深潭之上覆蓋著清澈的水面,緩緩流動,幾乎看不出任何波紋,馬車駛過時倒影清晰可見。瞧!駿馬又挨了兩鞭子!馬車拐過了岩石,沖上了橋面;陡然,瀑布聲如可怕的交響樂,一陣接一陣呼嘯而來;激流從狂怒的堵口逸出,化成無數條飛泉,撞擊在萬千顆碩大的礫石上,又在一塊巨大的岩石上蹦出一條條水柱。這塊巨大的岩石從俯瞰峽谷的山脈上落下,正巧落在最富有活力的硝化氫迅猛地開闢的通道上。

  倘若你對這個景色心領神會了,這寧靜的清泉就會使你聯想到埃米裡奧對公爵夫人的愛情,而那猶如羊群蹦跳奔跑的瀑布,就是他與坦娣那狂熱的一夜的寫照。在這愛情的湍流中,矗起了一塊岩石,水波沖上去被撞碎了。親王就如西緒福斯①似的永遠被壓在岩石底下。

  ①西緒福斯,希臘神話中的科任托斯王,因是暴君,死後被罰在地獄推巨石上山,但推到山頂,巨石又落下,只能重新再推,永無終止。

  「卡塔內奧公爵拿了他的小提琴在演奏什麼?」他心想,「我聽見的這首曲子是他拉出來的嗎?」

  他把他的想法對克拉拉·坦娣說了。

  「親愛的孩子……(她發覺,親王還是一個孩子)親愛的孩子,」她對他說,「這個男人在罪惡的殿堂裡生活了一百一十八年,而在教堂的登記簿上記載的是四十七歲,他在世界上賴以為生的只有一種樂趣。是的,他生命的所有紐帶都斷裂了,在他身上一切都已支離破碎,成了廢墟了。靈魂、智慧、心靈、精神,對人產生一種衝動,並由欲望或是歡樂的激情使人得到無限快感,這一切,並不從音樂本身而來,而是和音樂產生的無數優美的效果中的一種聯繫在一起的,是與兩種聲調之間或是一種聲調和他的小提琴的E弦之間完美的和諧聯繫在一起的。老猢獼拿起小提琴,靠在我身上,他奏得相當好,他拉出音調,讓我模仿。每當在和聲中再也分不清小提琴的聲響和從我的歌喉裡發出的音符時,便是那孜孜以求時刻的到來。於是,這個老頭心醉神迷了,他那死氣沉沉的眼神發射出最後的餘輝,他沉浸在幸福裡,象一個醉鬼那樣在地上打滾。這就是他為熱諾韋茲付出如此高昂代價的原因。熱諾韋茲是唯一能與我的嗓音配調的男高音。興許是每次晚會上,有一兩次我們的嗓音能唱到一塊兒,興許純屬是公爵在異想天開;總之,為了求得他這幻想中的樂趣,他雇用了熱諾韋茲,熱諾韋茲屬￿他。我不在場時,沒有一個劇場經理能夠讓他唱歌,而他不在場時,他們也無法讓我唱歌。公爵養著我就是為了滿足他那癖好,我的才能、美貌,無疑還有我的財產,都多虧了他。他一定會在某一曲完美的和聲中死去。他的聽覺是唯一倖存的,其他的官能都毀壞了,這也是他維持生命的一線希望,腐敗的爛木中生出的一莖旺盛的嫩草。人們告訴我,有許多人的境遇都是如此,但願聖母馬利亞保佑他們!你麼,你沒有到這個地步!你想怎樣,我要什麼,你都能辦到,我心裡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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