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瑪拉娜母女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個帶來不幸的日子的第二天,迪阿爾到一個老夥伴家裡去,在那兒又碰上了賭博消遣。不幸,他贏了許多錢,於是他又開始賭博了。漸漸地,他順著覺察不出的危險道路往下滑,重新跌進昔日放蕩生活的泥淖。不久他不再在家裡用晚餐。享受了幾個月獨立生活的初步樂趣以後,他想繼續保持這種自由,便和妻子分居了;他把幾大套房子讓給妻子,自己住中二樓。一年以後,迪阿爾和珠安娜便只在早晨用餐時才見面了。他和所有賭徒一樣,有時輸,有時贏。他不願動用家產的老本,就想使家庭收入的支配權不受妻子的控制;於是有一天,他從珠安娜手裡收回了她原有的家庭管理權。從此,小心提防代替了無限信任。過去是兩人共同支配和管理家庭經濟,現在,對珠安娜的日常用度,他採取了按月給生活費的辦法。他們一起定了生活費的數目;兩人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一次談話,這是最後一次夫妻間的交談,而這種交談本來是婚姻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一旦夫妻間不再使用我們,一旦兩顆心之間無話可說,就等於實實在在離了婚。珠安娜知道,從今以後,她僅僅是個母親了,她為此而高興,並不探究事情的原由。其實,她大錯特錯了。孩子的存在使夫婦倆一輩子互相關連,而且丈夫的秘密生活將不僅僅是珠安娜一人憂傷和焦慮的原因。迪阿爾擺脫約束後,很快習慣了大輸大贏。他賭技高,出手大,這種賭博方式使他成了知名人物。在帝政時代他沒能贏得名望,可到了王政復辟時期,他那變成賭本在賭臺上滾動的家產,以及他在各種形式的賭博上表現出來的眾所周知的本領,卻使他聞名遐邇了。一些大使們、大銀行家們、家財萬貫之輩,以及那些享盡了生活的甘甜最後竟在賭博中尋求昂貴的樂趣的人們,全都對迪阿爾表示佩服,當然只在俱樂部裡,很少在家裡。不管怎樣,大家都和他一起賭博。迪阿爾成了時髦人物。有時,出於傲氣,迪阿爾在冬季也舉辦一兩次盛會作為還禮。珠安娜通過這些豪華盛大、流光溢彩的宴會、舞會重又看到社交界;然而她把這些交際活動看成是對她幽居的幸福所徵收的捐稅。在這些隆重的場合,她是女皇,但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掉下來的。她那未被腐蝕的天真,她那在新生活新習慣中得到恢復的純潔美好的心靈,她的美貌,她的真誠的謙遜,這一切使她得到人們真心實意的尊敬。可是她發現,很少有女人光臨她的客廳,於是她明白了,雖然丈夫背著她按一種新的方案行事,但他在上流社會仍然一點不受敬重。

  迪阿爾並不總是賭運亨通的。三年之中他揮霍掉家產的四分之三。但是他的狂熱給了他滿足嗜好所需要的力量。他結識了很多人,尤其是大部分交易所的老手。革命以來,這些人奉行的原則是:大規模的偷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污點而已,這就把十八世紀在愛情方面採用的無恥格言轉用到銀箱上來了。迪阿爾成了生意人,並且加入了法律行話所說的可疑買賣。他擅長向那些不熟悉事務所的可憐蟲們買下別人沒完沒了拖延清理的債務,他一個晚上就把它清理完畢,然後和清理者瓜分從中所得的好處。後來,他搞不到現金債務了,就去找流動債務,而且在歐洲、美洲國家以及北非伊斯蘭國家挖掘出一些失效的債券,使這些債券重新有效。復辟王朝取消了親王、共和國和拿破崙帝國的債務後,他經辦借款、開鑿運河等各種事務,收取手續費或傭金。最後,他還進行一種體面的盜竊,不少經過巧妙偽裝的或躲在政治舞臺後面的人都從事這種活動;這種盜竊若是在街上,在路燈微弱的光線下進行,可能會叫倒黴的作案者進苦役監,但若是公館裝飾著鍍金線腳、鍍金華柱的人所為,就得到認可。迪阿爾屯積和倒賣白糖,買賣職位,還光榮地發明了傀儡人,在他找到其他高收入的職位之前,要他們佔據那些需要保留一段時期的肥缺。後來他又在手續補貼費上做文章,他研究法律的疏漏之處,他進行合法的走私。可以用一句話來描繪這種高超的交易:眾議院選舉時,他替別人收買十五張選票,要百分之幾的報酬,那十五個人一夜之間便從左派席位坐到右派席位上去了。這些行為已不是犯罪,也不是盜竊了,這是在參與政治,搞工業投資,當金融巨頭。迪阿爾被公眾輿論擺在無恥之徒的位置上,這裡已坐著不止一位會耍手腕的人。這裡是歹徒們的貴族階層,是有教養的壞蛋們的上議院,所以迪阿爾不是正劇中描繪的那種卑劣的、以行乞告終的普通賭徒。在社會結構的一定層次上,那種賭徒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了。今天,這些膽大妄為的無賴,冠冕堂皇地進行犯罪活動,一直到死,財產象盔甲似的保護著他們。他們乘坐輕便馬車去自殺,把別人託付的一切一起帶進墳墓。迪阿爾至少有能耐不作廉價的懺悔,並且使自己成了享有特殊利益的人。他瞭解到了政府使用的各種手段,當權者們的各種愛好和秘密,所以能在他投身於其中的拚搏激烈的地方站穩腳跟。丈夫過的這種地獄般可怕的生活,迪阿爾夫人一無所知。

  丈夫丟下她不管,她起初不感到奇怪,反而很滿意,因為她所有的時光都過得很充實。她的錢用來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請了一個循循善誘的家庭教師,還有對孩子進行全面教育所必不可少的幾位老師;她一心要把他們培養成真正的人,使他們既具有健全的理智,又不失掉新鮮的想像力。她現在完全通過孩子來感受外界事物,因此並不覺得眼下單調冷清的生活有什麼難受之處。對於她就象對很多母親一樣,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孩子們是自己生命的一種延伸。迪阿爾只是她生活歷程中的一個意外事件。

  自從迪阿爾不再是孩子們的父親,不再是一家之長,珠安娜與他之間就只存在社交場合必須做給別人看的夫婦關係了。儘管如此,她仍然本著高度尊重父權的精神教導孩子,雖然對他們來說父權是有名無實的東西。所幸丈夫總不在家,這倒給她幫了大忙。倘若他待在家裡,珠安娜的努力就會白費。孩子們已經很敏感,很知分寸,會評判他們的父親了。而評判父親等於在思想上弑父。時間一長,珠安娜對丈夫的漠視慢慢消失了,更有甚者,原先的漠視變成了恐懼。她終於懂得,做父親的行為有可能長期成為孩子們前途上的包袱,而且母愛使她心明眼亮,有時能看出部分事情的真相。於是,她每時每刻生活於其中的對未知的不幸的恐懼一天比一天更厲害、更灼人。因此,在她與迪阿爾極少的會面時間裡,她常常朝他那因不眠之夜而變得灰白,因感情激烈波動而佈滿皺紋、雙頰凹陷的臉上投去尖銳的目光,這炯炯的目光幾乎使迪阿爾不寒而慄。於是丈夫做出快活的樣子,但這裝出來的快活表情比他一時忘記扮演快樂的角色而流露出心思重重、滿臉陰霾的樣子更叫她害怕。他畏懼妻子有如罪犯畏懼行刑者。珠安娜看出,他將是孩子們的恥辱;迪阿爾則看出,她是使他膽寒的不動聲色的復仇女神,是一個前額清朗、向他舉起握著武器的手的正義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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