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六十


  「你要把我灌醉了!」文書一面大口喝下第九杯香檳酒,一面說道,「你這兒有沒有床,讓我能睡一個鐘頭?我的東家簡直就是個駱駝,滴酒不沾,拉圖奈爾夫人也一樣。見了我這般模樣,他們兩人大概要狠狠訓我一通了!他們生我的氣是有道理的,我已經頭腦不清醒了,我還要辦立約的事呢!

  ……」

  然後,他擺出醉鬼的樣子,談鋒一轉,又回到先頭的話題上,大叫大嚷,說道:

  「瞧我這腦子!……對,我對莫黛斯特小姐十分感激。」

  「比查,」詩人高叫道,「剛才你說你對誰也不感激,現在你可自相矛盾了。」

  「一點也不自相矛盾,」文書接口說,「忘卻,差不多總是等於銘記在心!來,試試看!我天生是塊好秘書的料……」

  「你怎麼下手把公爵趕走呢?」卡那利說,他見談話自動轉到了他要達到的目的上,不禁心花怒放。

  「這個嘛……你就不用管了!」文書又打了一個大飽嗝,說道。

  比查一扭脖子一轉頭,眼睛也一轉,從熱耳曼看到拉布裡耶爾,從拉布裡耶爾看到卡那利,那模樣正象感到自己就要醉倒的人,想知道別人對自己如何評價一般。如果將酒醉比作海上失事的話,你可以觀察到,只有自尊心這種情感還能露出水面。

  「偉大的詩人,說說看,你真是個不壞的滑稽演員!這麼說,你是把我當成你的讀者啦,你打發你的朋友日夜兼程到巴黎去,目的是瞭解米尼翁家的情況……你說我胡謅,那你也是胡謅,咱們大家都胡謅……好吧!不過,請你給我點面子,相信我還是相當有心計的人,總是意識到我的職業。作為拉圖奈爾公證人先生的首席文書,我的心是個上了鎖的盒子……我的嘴從不洩漏與主顧有關的任何文件。我既無所不知,又一無所知。而且我的激情盡人皆知。我喜歡莫黛斯特,她是我的女弟子,她應該結一門好親事……必要的話,我可以耍公爵一下。可是你要娶……」

  「熱耳曼,來咖啡,來白酒!……」卡那利說道。

  「白酒?……」比查象一個女人冒充處女要抗拒一次小小的誘惑一般擺著手,跟著卡那利重複了這句話。「啊,我要給人家立的約可怎麼辦!……正好要訂一項婚約呢!你不知道,我們那個二等文書就象結婚讓別人佔便宜那麼愚蠢,他真……真……真能在未來妻子的奩產外問題上給你砍一刀。他身高五尺六寸就以為自己是個美男子了,……白癡!」

  「來,這是茶甜酒,是安的列斯群島出產的一種烈性酒,」

  卡那利說道。「莫黛斯特小姐請教于你……」

  「對,她請教於我……」

  「那麼,你覺得她愛我嗎?」詩人問道。

  「當然,她愛你甚于愛公爵!」矮子似乎從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回答道。他佯裝迷迷糊糊,表演得十分精彩。

  「她愛你,因為你不在乎財產。她常對我說,為了你,她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可以不講究穿著打扮,可以一年只花一千埃居,可以用她的畢生來向你證明,你娶了她沒吃虧,而且她實實在在——呃(打一個嗝),是個正派人,對!而且她受過教育,什麼都懂,這個姑娘!」

  「這些,加上三十萬法郎,」卡那利說道。

  「噢,可能有你說的那個數目,」文書起勁地接過話頭說,「米尼翁老爹……你知道嗎,他是個親切和悅的父親①,所以我對他很敬重。為了讓他的獨養女兒成個像樣的家,他自己可以放棄一切……你們這復辟時代——呃(打一個嗝),也使這位上校習慣于開一半薪水了;他在勒阿弗爾對付對付,跟杜梅一塊過日子,也就很滿意了;他那三十萬法郎肯定會全給那個小姑娘……不過,咱們千萬別把杜梅忘了,他的財產也預備給莫黛斯特。你知道,杜梅是布列塔尼人,他的出生地對於立約就很有分量,因為他不會改變主意。而且他的財產數目趕得上他的東家。他們還比較聽得進我的話,至少和聽得進你的話差不多,雖然我不象你那麼伶牙俐齒,口若懸河。我已經對他們說過:『你們在房屋上花的錢太多了。如果維勒幹把房子讓給你,這二十萬法郎不就一點不能生利了麼!……那就只剩下十萬法郎好吃利息了……依我看,這不夠……』現在,上校正和杜梅兩人磋商呢!你相信我好了!莫黛斯特很有錢。港口上的人在城裡瞎說一通,他們是嫉妒……全省數數,誰有這麼多陪嫁呀?」比查說道,一面伸出手指頭算起來。「二十到三十萬法郎現錢,這是一,」他用右手的二拇指把左手大拇指往下一按,說道,「米尼翁別墅的虛有權,這是二!」他接著說下去,又把左手二拇指扳倒,「第三,杜梅的財產!」他把中指按下去,又補上一句,「嘿嘿!這莫黛斯特小丫頭,一旦兩個老兵去接受上帝的命令,她就是個六十萬法郎的姑娘啦!」

  ①法文,「米尼翁」有「親切和悅」的意思。

  這一邊輕酌慢飲,一邊突然道出的天真幼稚的心腹話,正好象酒一點一點把比查灌醉一樣,也使卡那利一點一點清醒過來。對於文書這個外省的年輕人來說,這份財產當然已經是個大得不得了的數目。他用右手心支著頭,大模大樣地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眨巴眨巴眼睛,一面自言自語起來。

  「民法『繼承』篇的規定,把財產都拆碎了。①照這樣下去,再過二十年,一個有六十萬法郎的女繼承人,就要跟放債人不計較利息一樣罕見了!你會對我說,莫黛斯特會把她陪嫁的利息,每年一萬二千法郎都吃掉;可是她多麼可愛……多麼可愛……多麼可愛!你看見了嗎(對詩人嘛,要有形象……),她簡直是象猴子一樣機靈的一隻小白鼬!」

  ①指民法中關於遺產繼承權的規定。

  「可你對我說什麼來著?」卡那利望著拉布裡耶爾,輕輕叫道,「你不是說她有六百萬嗎?……」

  「朋友,」愛乃斯特說道,「請允許我提請你注意,我受誓言約束,在這個問題上不得不守口如瓶。說不定原來跟你說的那些……我已經說得過頭了……」

  「誓言?對誰的誓言?」

  「對米尼翁先生。」

  「怎麼!愛乃斯特,你是知道我需要多少財產的呀!……」

  比查此時已經鼾聲如雷。

  「……我的地位,我一結婚在格勒奈爾街會失去什麼,你都是一清二楚的,你就這樣狠心地叫我掉進圈套嗎?……」卡那利說著,頓時面色蒼白。「這是個朋友義氣的問題,我親愛的老兄,我們之間的交情,比起那個狡猾的普羅旺斯人跟你定下的盟約,是有約在先的呀!……」

  「親愛的老兄,」愛乃斯特說道,「我太愛莫黛斯特了,不能……」

  「蠢貨!我把她讓給你好了!」詩人大叫道,「這樣你算解除誓言約束了……」

  「你願意以人格擔保,向我發誓,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把我告訴你的話忘掉,連對我都要顯得從來沒聽到我洩露這些知心話一樣麼?」

  「我以我母親身後的聲譽向你發誓!」

  「那好,我告訴你:在巴黎,米尼翁先生對我說,他根本沒有蒙日諾商號對我說的那麼大量的財產。上校的意圖是給他女兒二十萬法郎。梅西奧,這位父親那麼說的時候,是有心提防呢,還是真心實意?我現在也不需要去解這道題了。如果莫黛斯特肯看中我,就是沒有陪嫁,我也要娶她。」

  「一個女才子!所受的教育嚇死人,什麼書都看過!理論上……無所不知!」見拉布裡耶爾作了一個手勢要阻止他,卡那利高聲說道,「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從小在奢侈豪華中長大,五年來又被剝奪了這種奢華的生活!……啊!可憐的朋友,你好好想想吧……」

  「又是頌歌,又是民法!」比查一面醒過來,一面說道,「你們搞頌歌,我搞民法,咱們之間只差C這個字母①!『Code』這個詞,是由『Coda』這個詞演變來的,是尾巴的意思!你們請我飽餐一頓,我很喜歡你們……不要跟民法糾纏不休了!……哎,一個好主意足抵得上你們的葡萄酒和茶甜酒。米尼翁老爹,他也是一種奶油,是正直人中的精華①……好,他現在正陪著女兒騎馬,你翻身上馬,可以直截了當去找他,和他談談嫁妝問題。他會幹乾脆脆地回答你,你就知道了真正的底細,就跟我是真醉了,你真的是一位偉大人物一樣。咱們一起離開勒阿弗爾,這也是真的吧?……我給你當秘書,既然這小子,他以為我喝醉了,笑話我,他要離開你……好,來吧!讓他去娶那個姑娘吧!」

  ①頌歌(Ode)、法典(Code)二詞,在法文中是諧音,「頌歌」比「民法」只少一個字母C。

  ①奶油與茶甜酒中的「甜酒」在法文中是一個詞:crème;此處為文字遊戲。法語「奶油」,轉義是「精華」,這又是一個文字遊戲。

  卡那利站起身來去更衣。

  「你一句話別說!……他這是跑去自尋死路,」比查象哥本海姆一樣清醒,穩穩當當地對拉布裡耶爾說道。同時,他用巴黎市井頑童們諳熟的姿勢,向卡那利擺擺手,「再見!我的東道主,」文書扯著嗓子嚷道,「你准許我到亞摩裡夫人的小亭子裡去醒醒酒嗎?……」

  「請自便吧!」詩人回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