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貓打球商店 | 上頁 下頁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的三個徒弟中,除了最年長的一個外,其他兩個的父親是盧維耶和色當地方富有的手工工場的老闆,雖則他們把兒子交給紀堯姆先生當學徒,只求兒子們到自立門戶的時候能掙得十萬法郎,可是紀堯姆先生認為他的責任是用老式的專制辦法將他們嚴格管教,驅使他們象黑奴一樣幹活。這種專制辦法在我們今天的新式大商店裡是絕對沒有的,現代商店的職員到三十歲便想發財了。三個學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夠使十個愛享樂、亂花錢的現代夥計忙得要死。沒有任何聲音來打亂這家頗有氣派的商店的平靜,似乎所有的門窗關節都經常用油潤滑,而每一件家具都非常乾淨,表明屋主人治家很嚴和極端節省。午餐時,分給學徒們的奶酪,不知是什麼時候的陳貨,他們寧肯不吃。最調皮的一個學徒,開玩笑地把最初買進奶酪的日期寫在原封未動的奶酪上。

  諸如此類的惡作劇,有時會引起紀堯姆兩個女兒中較年輕的一個發笑,她就是剛才在窗口上出現、使陌生青年著迷的那個美麗少女。雖然三個學徒,連資格最老的一個在內,都要付很貴的食宿費,但在進餐時,沒有一個人膽敢在吃完正菜以後,仍然坐在東家的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點心。每當紀堯姆太太說要拌沙拉①的時候,幾個學徒一想到她怎樣吝惜地親手倒出一點點沙拉油,就渾身長起了雞皮疙瘩。他們休想在外邊過一夜晚,除非他們老早就為這一越軌行為預備好一些無可反駁的正當理由。每星期日,三個學徒輪流由兩個陪伴紀堯姆全家到聖勒教堂去望彌撒和參加晚禱。紀堯姆的兩個女兒維吉妮小姐和奧古斯婷小姐很樸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親尖利的眼光監督下,各挽著一個藝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後面跟著紀堯姆夫婦。受紀堯姆太太的影響,紀堯姆先生已習慣于拿著兩本黑羊皮包裝的厚厚的彌撒經書。二徒弟是沒有薪水的。至於最年長的那個徒弟,由於他始終如一而且小心謹慎地幹了十二年,已經初步掌握了店裡的機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為他艱苦勞動的報酬。有時在家庭的喜慶節日,他還可以得到一些禮物。這些禮物只是由於出自紀堯姆太太乾枯而皺癟的手才有了價值,例如一些網眼錢袋,紀堯姆太太小心地在裡面塞滿了棉花,使錢袋上的鏤空圖案顯現出來;又如一些式樣很難看的背吊帶;或者幾雙厚重的絲襪②,等等。也有時,不過次數很少,這位「首相」能夠參與家庭的娛樂,如一起到鄉下避暑,或者等新戲上演了幾個月以後,才下定決心租一個包廂,一齊去看巴黎早已無人過問的劇目。除此以外,傳統的師徒間的尊卑界限,還在三個學徒和老呢絨商人之間極其嚴格地存在著,使學徒們覺得似乎偷一匹布比破壞這些例規更容易些。這種陋習在今天看來似乎很可笑,然而這些老派商店正是培養良好習俗和道德的學校。老闆把徒弟當作養子,徒弟們的衣服是老闆娘替他們收拾、綴補和翻新的。老闆不僅僅在徒弟的德行和知識技能方面對他們的父母負責,如果一個徒弟病了,老闆要象慈母般看護他;病勢危急的時候,老闆還不惜花費大量金錢來延請最著名的大夫為他醫治。如果徒弟中有品性高尚而遭遇不幸的,這些老商人為愛惜自己培養起來的才能,會毫不躊躇地將他們女兒的終身幸福託付給他,而他們在很久以前便已將自己的財產信託給他了。紀堯姆就是這種老派人物之一,雖然他保存了這種人物的一切可笑之處,卻也保存了這種人物的一切優點。因此他的大徒弟約瑟夫·勒巴,一個貧苦的孤兒,在紀堯姆心目中就是他的長女維吉妮未來的夫婿。然而約瑟夫一點也沒有他師傅的那種「長幼有序」的思想,他的師傅哪怕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徒弟卻一心一意地愛上了次女奧古斯婷小姐。要理解這分愛情為什麼會秘密發展起來,必須進一步說明老呢絨商人的專制家庭的內部情況。

  ①沙拉是一種冷餐菜。

  ②厚重的絲襪比較結實,說明紀堯姆太太講求實惠。

  紀堯姆有兩個女兒。長女維吉妮小姐長得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紀堯姆太太是本店老主人舍弗賴先生的女兒,她經常筆直地坐在櫃檯旁的長凳上,以致不止一次聽見一些路人開玩笑地打賭說,她是用木樁插在那裡的。她那瘦長臉上透露出一種篤信宗教的神情。她既無風韻,態度也毫不可親,經常在她那近六十歲的頭上戴著一頂式樣永遠不變的軟帽,而且象寡婦的帽子一樣垂著花邊。街坊四鄰都管她叫「看門的修女」。

  她話語簡短,舉動有點象打旗語的人那樣急劇而不連貫。她那明亮得象貓眼的眼睛似乎因自己貌醜而怨恨所有的人。維吉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樣在母親的專制管教下長大,她已經二十八歲。她的青春減少了因和母親相象而不時在臉上露出的那種俗氣,然而母親的嚴厲管教使她具備的兩種美德,抵得過她的一切缺點:她溫柔,很有耐心。奧古斯婷小姐剛剛十八歲,長得既不象父親也不象母親。有的女孩似乎與父母在生理上毫無聯繫,教人真要相信假正經的諺語聽說「小孩是上帝給的」。奧古斯婷小姐就是這樣的人。她身材矮小,說得更確切點:她長得嬌小玲瓏。她是一個文雅、天真的可愛的小東西。如果一個社交場中的老手批評她的缺點,最多不過是說她有些小家子氣的動作,或者風度有點平庸,舉止有些局促而已。

  她的沉默而嫺靜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易捉摸的憂鬱,那是所有過分軟弱、不敢違抗母親意志的年輕姑娘都有的。姊妹倆老是穿得很樸素,她們只能以保持高度的潔淨來滿足女子愛美的天性。這種潔淨對她們非常適合,而且同閃閃發亮的櫃檯、一塵不染的貨架(老僕人不容它們有塵土),以及她們周圍一切的古樸氣氛非常調和。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她們不得不從辛勤工作中去找尋幸福的因子。直到現在為止,她們使母親非常滿意,紀堯姆太太經常在暗中讚美兩個女兒性格的完美。由此不難想像她們所受教育的結果。她們長大以後是預備經商的,慣常聽到的只是些生意經,只讀過語法、簿記、一點猶太史和勒拉瓜①所著的法國史,所看的書都得經過母親同意,因此她們的思想並不很開通;她們很懂得怎樣持家,熟悉物價,體會得到積累金錢的困難,她們很節省,對於商人賺錢的本領懷有很大的敬意。雖然她們的父親很有錢,她們仍然精於縫紉和刺繡。她們的母親經常說要教會她們烹飪,目的是使她們懂得怎樣吩咐準備飯菜,而且能夠很內行地責備廚娘。她們對於人世的享樂茫然無知,她們父母所過的生活就是她們的典範,她們很少張望一下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們母親的眼中,這所老宅就是整個宇宙。家庭喜慶節日的宴會,對於她們就是未來人間的全部快樂。遇到這種時候,三樓的大客廳就要招待戴著鑽戒的羅甘太太,她是舍弗賴家的親戚,紀堯姆太太的堂妹,比紀堯姆太太年輕十五歲;還有年輕的拉布丹,財政部的副處長;賽查·皮羅托先生,有錢的脂粉商,他的太太賽查夫人;卡繆索先生,布爾東奈街最有錢的絲織品商,還有他的岳父卡陶先生;此外還有兩三個老銀行家和一些德行高尚的太太們。節日的準備工作在紀堯姆太太母女三人單調的生活中是一種變化,她們把包紮著的銀餐具、瓷器、蠟燭和水晶餐具等解開來,來來去去地忙碌著,象修道女們要迎接主教一樣。到了晚上,三個人把節日的裝飾和用具拭淨、收拾和還原之後,都感覺很疲乏,兩個女兒服侍母親睡覺,紀堯姆太太對她們說:「孩子們,我們今天什麼事都沒幹呀!」有時在這莊嚴的聚會中,「看門的修女」准許她們跳舞,而把紙牌和骰子移到自己的臥室裡去玩,這個恩典是最意想不到的幸福之一,使她們快活得好象在嘉年華節①時期,紀堯姆先生帶領她們去參加兩三次盛大的舞會一樣。還有值得一提的,就是這位忠誠老實的呢絨商每年要舉辦一次盛大宴會,為此他是一文錢也不節省的。被邀請的人無論多麼有錢和有身分,都不敢不來,因為即使是當地規模最大的幾家商店也要求助於紀堯姆先生的巨大信用、財產和豐富的經驗。可惜這位頗有名望的商人的兩個女兒,並不能象設想的那樣充分利用社交給年輕人帶來的方便。她們在這些載入家中「流水簿」的聚會裡,佩帶的首飾之寒酸足以使她們臉紅。她們跳舞的姿勢毫不出色;而且在母親的監視下,她們在談話中只能用「是的」和「不是」來回答她們的舞伴。她們還要遵守貓打球商店的老規矩:必須在晚上十一點鐘回到家裡,而那時正好是宴會和舞會開始熱鬧的時候!因此她們的娛樂表面上似乎和她們父親的資財頗為相稱,但時常由於家訓和習慣,使這些娛樂變得索然寡味。至於她們的日常生活,一句話就可以描繪出來:紀堯姆太太要她們在大清早就把衣服穿得齊齊整整,要她們每天在同一鐘點下樓,要她們每天在一定時間做同樣的事情,就象在修道院裡那麼有規律。

  ①勒拉瓜(?—1685),教士和教育家。

  ①嘉年華節,天主教的狂歡節,始自三王來朝節,結束於封齋節,在這期間有化裝遊行等狂歡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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