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路易·朗貝爾 | 上頁 下頁


  有一天,他驚歎道:「我真幸運,竟會遇上美好的時光,似乎教室的牆壁都會倒塌,自己竟置身於野外田地之中,能夠聽任遐思馳騁,如鳥兒恣意飛翔遨遊。那是多麼歡樂啊!」他問我:「為什麼大自然任憑綠色氾濫?為什麼直線稀少,而人們行事卻很少使用曲線,為什麼只有人總執著於直線?」

  僅此寥寥數語便披露了他的思想歷程,暗示他曾越過空間,長途跋涉。毫無疑問,他曾重新觀賞過美好的景致,呼吸過林中清新的空氣。他生機蓬勃,哀傷悲痛,但卻默默無語地逆來順受。他總在受苦卻從不抱怨。他是鷹,欲以宇宙為天地,但卻被關閉在窄小污濁的四壁之中。因此,就廣義而言,他的生活已變成理想中的生活。路易對我們被迫學習的無聊內容極為蔑視,對周圍的事物毫不關心,一心只在太空中徜徉。孩子總喜歡模仿,我對他也是亦步亦趨。但我太小,對睡眠更感興趣,其實他沉溺于假寐時只是陷入深思,身體不動,看來竟似嗜睡一般。我倆酷似情人,慣于共同思考,互相切磋,交流遐想。那時他的感受和感應已很深刻,有如大詩人,智力發達,洞察敏銳,但往往近乎癡迷。

  有一天,他問我:「你是否會象我一樣,身不由己,陷於幻想時,便會感到痛苦,比如我若苦苦思索用小刀紮進皮肉會有什麼效果,就會突然產生劇痛,仿佛自己確已受傷,只差沒有流血。我常受這種感覺的騷擾,有如一陣風拂去深沉寂靜。思想竟能讓肉體受苦,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每當他談及這類纖細的想法時,我們就會一起陷入天真的遐思。我們開始一起探討自身的想法誕生時那些難以描摹的現象。路易期待能從中抓住最細微的變化,以便有朝一日,針對未知的機制有所發現。我們討論時,常常夾有兒童的稚氣,然後路易會突然兩眼生輝,一把抓住我的手,從心靈深處迸發出一種他試圖概括的思想。

  有一天,我們正對人類構造的原則表示異議時,他對我說:「思想就是經歷幻覺!所有人類的科學都以推論為基礎。這是一種緩慢的過程,由因導致果,複由果反饋求因;或者從廣義上說,詩或藝術都來自對事物的迅速幻覺反映。」

  他是唯靈論者,但我卻敢於駁斥他,使用的竟是他自己關於智慧是純物理產物的論據。我們倆的話都有道理。可能唯物論和唯靈論的說法表達的是同一件事物的兩個方面。他研究了思想的實質,以一種充滿自豪的方式接受橫遭盤剝的貧乏生活,並為我們倆出於疏懶和輕蔑而拒絕完成作業找到了口實。他在一定程度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因此能對精神探索孜孜以求。我意識到自己的心靈深受他心靈的影響,因而頗為感動。我們倆多次坐在木凳上,共讀一本書,彼此都無視對方的存在而又互不分離。因為我們如魚得水,深知彼此都在思想的海洋中漫遊。從表面看,我們的生活枯燥乏味。但我們是在用心靈和頭腦生活。我們在學校生活的全部內容就是感情和思想。

  路易·朗貝爾對我的想像力所產生的影響,直到今天我仍有感覺。我貪婪地聆聽他的敘述,他的描繪精彩美好,裡面蘊含著寓於最荒謬形式中的真理,不論是對孩子還是對成人都具有奇妙的吸引力。他狂熱地探索事物的奧秘,童年時代又很輕信——這本是自然的。於是我們常常談論天堂和地獄。那時路易給我闡述斯威登堡的學說,想讓我和他一樣信仰天使。在他的那些哪怕是最為虛妄的論證中都反映出對人的力量的驚人觀察。他的談話總具有真理的色彩,而這正是藝術得以存在的訣竅。他賦予人類的命運以浪漫主義的終結,使天真未鑿的想像力沉湎於宗教的傾向而得到滿足。各地的人民不都是在其發展初期創造出各種教義和偶像的嗎?他們匐伏禮拜的神靈不正是他們的感情和需要的擴大化和擬人化嗎?路易和我關於瑞典先知的談話,其梗概並沒有超出這個範圍。我倆的談話充滿詩意,迄今我們歷歷在目。以後出於好奇,我還閱讀過這位先知的著作。

  我們身上都具有兩個截然不同的方面,按斯威登堡的說法,天使是身上的內在生命戰勝外在生命後所形成的人物。人若有意發揮其天使天職,則他在思想中明確自己的雙重性以後,就必須努力發揚身上所具有的天使的卓越本性。而當某個人不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時,他就會忽視智力活動而讓體力活動佔有優勢,將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外在感官的活動。這樣雙重性實現了物質化、有形化,天使便逐漸消亡了。另一種情況正相反,如果一個人不斷豐富內在生命所特有的實質,心靈便會超越物質並試圖從中分離出來。而當分離活動達到我們稱之為死亡的形式時,天使便具有足夠的力量,能從自己的外殼中脫穎而出,開始真正的生活。人們之所以具有不同的特徵,其源蓋出於人的雙重性。這些人的不同特徵使人理解並揭示了人的雙重性。人的智力一旦沉淪,便會顯得愚昧笨拙,而人若善於弘揚內在生命,便會具有某種力量。這兩種人不可等量齊觀,據此便可設想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的差別有如通靈者和盲人之間的差別。這個想法無限擴展了天地萬物並在某種意義上賦予我們以開啟天堂之門的鑰匙。在人間,表面上各種人物混雜,實際上在天國他們卻按內在生命的完善程度而區分為不同範疇,他們之間習慣和語言各異,互不相通。在不可見的世界裡有如在現實世界裡一般,低級區域的居民如果擅自闖入高級區域,他不僅不能理解那裡的習慣和語言,而且到了那裡,他的嗓音和心靈都會失去作用。但丁在《神曲》中可能對此略有意識。他描繪了苦難的煉獄,經過渾儀活動又昇華到天堂。斯威登堡的學說是光輝的著作,書中列舉無數現象,以闡明天使在人們中間能夠顯示。

  今天,我竭力邏輯地加以概括的學說最初是由路易·朗貝爾向我介紹的。路易借助古代祭司的專長,採用原始的神秘主義言談,充滿晦澀、抽象的概念。他的闡述很有魅力,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這才明白何以雅可布·博姆、斯威登堡和居榮夫人等人的某些著作深入閱讀以後竟會使人如吸鴉片一般,騰雲駕霧。路易向我闡釋的奧秘現象十分怪誕,我聽後,想像力受到強烈震動,竟會產生眩暈之感。但我卻樂於沉湎於這種感官不可及的神秘世界之中。每個人都喜歡生活在這個世界裡,或者將它想像為含糊的未來,或賦予它以寓言的豐滿形象。心靈一旦產生如此強烈的感應,就在不知不覺中教導我,引導我習慣於思考活動。

  至於路易·朗貝爾,他以自己關於天使的理論解釋一切。他認為年輕時所夢想的那種純潔的愛情是兩個天使般氣質的心靈相互間的撞擊。他懷著難以比擬的熱忱期望邂逅天使般的女性。的確,又有誰比他更能激發和感受愛情呢?如果世上確有某種現象能讓人想像完美卓絕的靈敏性,那就是他的自然優雅的感情、談吐、舉止和暗示,那就是他和我之間的相濡以沫,互為伴侶的情誼。那時,我們倆身上的一切都毫無二致。我們互相摹擬字體,讓一個人完成兩個人的作業。當我們有一本書必須在指定時間歸還數學老師時,我就讓他一口氣讀完,而由我一身兼二任,既完成功課又書寫額外作業。我們完成作業就象納稅一般,只是為了換取安靜的生活。如果我沒有記錯,那麼輪到朗貝爾書寫作業時,功課總是完成得加倍精緻。但是老師認為我們倆都很癡呆,偏見既深,作業就評判得不夠公平並且往往成為其他學生的笑料。記得有一天傍晚,老師在兩點至四點的課程快結束時收去了朗貝爾的作業。課文的第一句話是CaiusGracchusvirnobilis.①路易譯作:小格拉古心靈高尚。

  ①拉丁文:小格拉古出身高貴。文中的nobilis相當於法文的noble,有高貴、高尚多種解釋。小格拉古(公元前154—121)系古羅馬行政長官。

  老師突然提問:「你在nobilis裡怎麼會看到心靈這個詞的?」

  於是哄堂大笑,只有朗貝爾神情驚愕地注視著老師。

  「斯塔爾男爵夫人如果知道你竟把出身高貴的名門望族誤譯為高尚又會作何感想呢?」

  「她會說你是個蠢貨。」我低聲嘟噥。

  「詩人先生,你去住八天禁閉。」很不幸,教師聽到了我的嘟噥,就這麼吩咐我。

  朗貝爾以難以言傳的溫柔神情瞥我一眼,並且柔聲重複道:virnobilis。朗貝爾的不幸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斯塔爾夫人造成的。不論談及什麼,老師和同學總是用這個名字羞辱他,或諷刺揶揄,或蓄意譴責。路易很快就到禁閉室來陪伴我。在那裡,比在別處更自由,當宿舍裡夜闌人靜後,我們可以通宵達旦地聊天。在那裡,每個學生只有六尺見方的窩,高處還裝著欄杆。那裡的百葉門早晚都須在主管我們起居的神甫來到後關閉和開啟。樓裡有清潔工,每天準時作業,毫不延誤開啟和關閉房門的時間,房門開閉時必會叮噹作響,成了旺多姆學校的一大特色。樓房裡既有上述特殊裝置,就成為我們的監獄,有時一坐就是幾個月。學生一坐禁閉就落入學監嚴厲管轄的範圍。學監如檢察官,定時或隨時前來,來時悄無聲息,只為檢查學生是在書寫額外作業還是在閒聊。但我們會在樓梯上灑上核桃殼,就是沒東西可灑時,靠靈敏的聽覺也能分辨出他的腳步聲,幾乎屢試不爽。依靠這些措施,我們便能安心地選擇美好的讀物消遣。但是在禁閉室是禁止瀏覽閒書的,所以平時我們就談論形而上學或闡釋與思考有關的新奇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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