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路易·朗貝爾 | 上頁 下頁


  受罰者如果性格溫和,做這樣的準備就是雙倍受刑,有如過去上絞架之前,要把犯人從王宮押到刑場一般。同學們性格不同,有的在挨打前後熱淚滾滾,哀聲嚎叫,有的吞聲飲泣,也有的生性頑強,只是一言不發地默默承受。但是等著戒尺往下打時,就是最強者,面部肌肉也難免抽搐。路易·朗貝爾也曾挨打,那要怪他性格怪誕。而這一點直到很久以後才為眾人所知。原來路易在沉思時若聽到老師斷喝:「你不寫作業!」就常常會下意識地投去極為輕蔑的一瞥。此時他目光中的思想竟如充電的電瓶一般,炯炯發光。這種目光可能震動了老師,學生無言的嘲諷又會傷害老師。於是老師便設法進行彈壓,逼迫學生收回這閃爍的目光。我記得神甫第一次見到路易·朗貝爾目光炯炯,面含蔑視,如閃電般掃視他時,便斷然表示:「朗貝爾,你要再這麼瞪著我,我就用戒尺對付你!」聽老師這麼說,全班同學便都抬起頭來,目光齊刷刷,時而掃射老師,時而注視路易。老師實在愚蠢。路易免不了又瞪他一眼。於是老師和路易·朗貝爾之間展開了一場戰鬥,最後則以戒尺猛抽而告終。這一來,大家倒發現路易的目光具有逼人的力量。

  可憐的詩人體質羸弱,常常有如女性體力不支。他長期憂鬱,對才能發展不利,有如少女渴望愛情卻又不懂得愛一般。他是個孩子,既強又弱,是柯麗娜①將他從美好的鄉間帶進象模子般的學堂。在那裡,不論每人的能力、性格有多大不同,從智力到體力都必須適應同樣的規定,並根據模子鑄造得毫無二致,就象硬幣衝壓機把黃金鑄造成金幣一般。路易·朗貝爾對這一切都不習慣,身心都很痛苦。他的領地只有書桌前的木凳。他飽嘗戒尺的抽打,疼痛的煎熬,歷經各種感官的磨難,簡直是苦海無邊。一切都在迫使他放棄自我,納入學校的專橫軌道。但他卻似殉道者,邊受刑邊微笑,遁入了思想的天國。正是這種內心生活助他瞥見了他無限信仰的神秘世界。

  ①指斯塔爾夫人。

  我們無拘無束,公開偷閒,沉溺於非法活動而麻木不仁。我們經常受罰又討厭書寫作業和額外作業。就這樣,我們倆成了不可救藥的疲塌孩子。老師不齒于教導我們,夥伴們極端輕視我們。我們則因害怕招來嘲諷而回避夥伴,偷偷閱讀課外書籍。就神甫而言,如此對待我們是不公正的。而就夥伴們而言,他們的感情卻很自然。我們倆既不會玩球、賽跑,也不會踩高蹺。遇到大赦日,或者竟也讓我們享有一點自由時,我們也從不參與學校盛行的遊戲。對夥伴們的娛樂,我們是門外漢、局外人。我們倆總是單獨相處,憂鬱地坐在院內樹下。就這樣,詩人-畢達哥拉斯成了特殊人物,生活與眾人完全隔絕。小學生具有洞察的本能,自尊心很強,他們預感到我們兩人與眾不同,與他們比較,不是過高就是過低。因此有些人由於感到我們不同凡響而對我們怨怒相加,另一些則蔑視我倆一事無成。對這些看法,我們始終渾然不覺,也許直到今天我才有所意識。我們倆就象鼴鼠,自習時或休息時都呆在書桌前。我們倆地位不同一般,僅僅兩個人便與全班同學持久對峙。我們幾乎已被忘卻,安詳寧靜,近乎洋洋自得,有如大教室中兩件盆景或其他擺設,可有可無。但有時夥伴中淘氣的向我們挑釁,故意顯示力量,我們不屑相顧,結果就慘遭痛打。

  整整幾個月,路易·朗貝爾始終懷念以往的生活,幾乎無法形容他憂愁鬱悶的情懷。路易向我介紹了眾多傑作。在他用優美的文筆翻譯成書之前,我倆都已扮演過德·邁斯特的著作《阿奧斯特山谷中的麻風病患者》①一書中的角色,感受了書中所描繪的感情。只是作品只能重述孩子童年的記憶而從來不能超越這類記憶。我聽到路易傷感歎息,比之閱讀《維特》②中最美好的篇章更為刻骨銘心。可能這兩者本是無法比擬的。他們一個是受到法律的粗暴壓制,熱情被壓抑,這才陷於苦悶之中。另一個卻是個可憐的孩子,他嚮往燦爛的陽光,山谷中的朝露和自由,並為此而傷心痛苦。維特是一種欲念的俘虜。路易·朗貝爾的心靈卻整個是俘虜。他們同樣才氣橫溢,一個感情細膩,一個受真摯的感情所驅使。但他們都純潔無瑕,不會如一般天才為懷才不遇而悲歎。路易常愛長久注視院內菩提樹的綠蔭,然後言簡意賅,只用一句話披露他無限的遐思。

  ①德·邁斯特(1763—1852),法國作家,長住聖彼得堡,該小說描寫軍人與麻風病人的對話。

  ②指德國著名作家歌德的作品《少年維特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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