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路易·朗貝爾 | 上頁 下頁


  學習時間,路易總是以手支頤,兩眼向外,凝望著院內那鬱鬱蔥蔥的濃萌綠葉和天上的雲彩。他似乎也在學習,但輔導老師一看到他羽筆不動,白紙上一字未寫,就會一聲斷喝:「朗貝爾,怎麼不做功課?」這句話象一枚釘子,一直紮到路易心中。他在休息時間也不能娛樂,因為有額外作業要做。各個學校處罰學生的辦法不同,旺多姆學校則是在規定的休息時間抄寫書本。路易和我受罰最多,兩年中總共才休息六天。若不是還能從圖書館借書消遣,讓頭腦保持活躍,這種生活制度早就把我們變成百分之百的傻瓜了。孩子缺乏體育活動是致命的。人們認為,王室的後代從幼年時代起就習慣於禮儀排場,如果不靠在戰場上廝殺和在獵場上馳騁來改變惡習,體質就會嚴重衰退。如果說,宮廷裡講究禮儀會影響國王們脊髓的發展,讓他們懦怯無能,頭腦簡單,家族退化,那麼小學生常年不能呼吸新鮮空氣,沒有活動和娛樂,又會在身心上受到何等深刻的危害呢?因此真正有頭腦的人,如果不僅關心自身,只要見到公共教育部門還在學校實行體罰,就一定會密切注意其危害。

  我們受罰時書寫的額外作業名目繁多,形式各異。我們的記憶力都很強,從不學習課文,只要聽到同學們背誦法文、拉丁文或語法規則,輪到我們時就能鸚鵡學舌,照此背誦。但若不幸老師突然打亂順序,首先問及我們,我們往往就說不清楚課文的內容。於是不論我們口才如何伶俐,託辭如何有理,總難免會受罰。總之,我們往往要等到最後一分鐘才肯寫作業,而只要我們還有閒書要讀,有幻想在遐思,作業就會給拋在腦後。於是我們又招來新的處罰。我們經常等到第一個進教室並負責收作業的學生吩咐大家交卷時才動筆書寫。朗貝爾本來從思想上就難於習慣學校生活,更何況我們大家還需要接受同樣嚴酷的體罰:這類處罰也是形式多樣,人人難免的。

  小學生敏感,皮膚還嫩,需要細緻的照顧。特別是冬天,院內泥濘不堪,空氣寒冷,他們往往想方設法鑽進暖和的課室。學生缺少母親的關懷,小班和最小班的孩子往往都有凍瘡裂口,傷得較重,午餐時還需特殊護理。但凍壞的人數太多,手腳和後跟都疼痛難忍,包紮工作卻遠非周到。甚至有很多孩子不得已求其次,寧肯挨凍忍疼也不願接受治療,他們不是經常為了滑冰取樂而逃避作業,寧可揭掉漫不經心地裹上,更加漫不經心地留下的包紮物嗎?再說學校流行的風氣是愛笑話瘦弱的孩子,求人包紮的孩子。所以孩子們都搶著揭掉護士給他們手上包的破布。這樣,冬日裡,我們中間便經常有幾個人,手指和腳趾幾乎都已凍掉,疼痛難忍,根本無法書寫作業,而不寫作業就要挨罰。我們常常假裝有病,神甫倒容易受騙,但時間一久,就連真有病痛,他也置之不理了。

  在學校裡,孩子只繳納寄宿生的食宿費,學習費用則由學校負擔,行政當局慣於就鞋襪和服裝做交易。這才有我在前面提到的每週進行一次的檢查。①這種做法固然對行政人員有百利而無一害,對受管束的卻是弊多利少。

  ①指就學生的服裝進行檢查。

  小班生凡有壞習慣的都很不幸。他們不是走路不當心就是由於好動喜歡讀書時磨腳,結果他們總是把鞋跟磨壞,鞋幫穿破,或不到時間就把鞋底磨穿。整個冬天,這些小班生外出散步時總要忍受痛苦。他們的凍瘡發作有如痛風,疼痛難熬。他們不是扣絆和鞋帶掉了,系不住鞋子,就是後跟磨歪,鞋子不跟腳。走在冰凍的路上,只能拖著舊鞋躑躅。若遇到省裡的黏土,還得艱難地把鞋從土中拔出。他們常常沒發現鞋已裂口,或鞋墊放置不當,結果讓水雪鑽進鞋裡,腳便腫脹起來。六十個孩子中往往只有十個走路時不會遇上特殊障礙。但是大家卻隨大流,繼續向前邁進,有如在生活中,芸芸眾生被生活推著勉強幹活一般,勇敢的孩子力氣快用盡時,就是再難過,心裡再恨,也會拚著命往前走去。孩子在這個年齡心靈都還稚嫩,害怕讓人笑話或同情,認為這些都是嘲諷揶揄。在學校裡象在社會上一樣,強者蔑視弱者,並不清楚真正的力量寓於何處。這還不算什麼。小孩手上都沒手套。萬一父母、護士或校長給最弱小的發了一副,班上的大個子和愛逗樂的就會為尋開心把手套放在爐子上烘烤,讓手套皺縮。有的手套即使倖免此難,用時不小心也會弄濕,縮成一團。沒有一副手套是經久耐用的。似乎戴手套也是一種特權,而孩子們則寧可被一視同仁。

  這種種磨難,路易·朗貝爾都未能倖免。凡愛思考者,沉湎于幻想時總習慣於做些機械性的動作,路易也一樣。他酷愛玩弄鞋子,很快就把鞋子弄壞。他的皮膚象女孩,天氣一冷,耳朵和嘴唇都會凍壞。他的一雙手又軟又白,天冷後便發紅腫脹。他經常傷風感冒。在習慣學校生活以前,他受的罪可算不少。時間久了,他才逐漸習慣於這種殘酷的痛苦,並且被迫——用學校的話來說——經常考慮自己的事情。他不得不清理自己的櫃子、書桌、衣服和鞋子,小心謹慎不讓墨水、書籍、本子和羽筆被偷。總之,他也必須為兒童生活中的種種瑣事操心。這一切,自私而平庸的孩子做得井井有條,總能受到嘉獎,被稱讚為行為得體。而前途無量的孩子卻往往會予以忽略。因為他們的想像力過於豐富,一旦沉溺於遐想,就會一瀉千里,樂而忘返。不僅如此,老師和學生之間還有一場永無休止的爭鬥。社會上除了代議制政府和反對派之間的爭鬥與之類似之外,還未見其他的爭鬥與之有雷同之處。但即便是反對派的記者和演說家,也不象學生對輔導老師那樣,急於抓住機遇和錯處,以便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盡情嬉笑怒駡。遇到這類事,就是天使也會失去耐心。因此對老師也不應過於苛求,他們待遇不離又不夠精明,有時就難免失之偏頗和急躁。孩子們目光敏銳,愛好嘲弄。他們人數眾多,終日虎視眈眈,有錯必揪。這樣老師一抓到錯處就更會狠狠報復。

  除非犯有更大錯誤會招致更加嚴厲的懲罰之外,在旺多姆學校裡,用戒尺就是神甫的ultimaratiopatrum①。如果只是忘記書寫作業,課文背誦不熟或有其他細小過失,額外作業的懲處便足夠了。但老師的自尊心一旦受損,就非用戒尺不可。戒尺由皮革製成,約二指寬,輔導老師用戒尺抽打我們時總是怒氣衝衝,用盡力氣,所以這也是我們遭到的最重體罰。這是傳統的體罰,受者必須雙膝跪在教室中央領受。就是說挨罰時必須先從座位上起立,走到講壇前屈膝下跪,並在幸災樂禍的夥伴們眾目睽睽之下領受懲處。

  ①拉丁文:最厲害的手段。這裡是借用路易十四刻在經書上的名言:國王的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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