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路易·朗貝爾 | 上頁 下頁


  路易瘦弱、纖細,身高四尺半。面部和雙手都讓陽光曬得變色。看來他肌肉發達,但實際上發育卻不夠正常。他進校才兩個月,班上的生活就讓他失去了原來的臉色,變得蒼白柔弱如女性。他的頭部碩大,濃密的黑髮捲曲秀美,飽滿的天庭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優雅氣質。我們當時都還無所用心,但看到這些,也感到這似乎是與新興的骨相學的徵兆有關。他的眉骨呈弧形,如大理石雕就,清晰彎曲,對稱精美並恰在鼻樑處匯合,使他的天庭如先知,完美無瑕。他的一雙眼睛黑如點漆,熠熠生輝,目光撲朔迷離,表情豐富,仿佛洩露了心靈的奧秘。看到他的目光,一般人就不會再注意他那不算端正的五官。他的目光有時明亮灼人,有時柔和優美,但一陷入沉思,便會黯然失神,有如玻璃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陽光突然隱去後便會失去光澤。他全身的精力和其他部位也如眼睛一般,機靈活躍,變幻莫測。他的嗓音有時如女性,柔媚動人,聽後會情不自禁敞開心扉,但有時卻艱澀刺耳,甚至古怪,——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聽去象出自另一個人。至於他的體力,則顯然不足,一般來說連普通的遊戲都難以支撐。但他作為新生,初來乍到那天,當有人惡作劇,故意嘲笑他身體纖弱,病態不支,難以應付校內流行的種種劇烈打鬥時,路易·朗貝爾竟用雙手抬起長桌的桌角,而當時桌旁分兩行共坐了十二個高大的學生。然後他又拱著背,靠在老師講壇上,用腳把長桌豎起,並且說道:「來吧,上十個人,看看能不能掀動這張桌子。」我當時在場,能夠證明他的表現的確不同凡響,可謂精力充沛,竟沒有人能搬動桌子。路易·朗貝爾具有特殊的功能,能在特定時間內聚集難以想像的力量,即當場彙聚體力,並予釋放。但兒童恰如成人,習慣于以最初的印象判斷事物,對路易並未深入研究,而是根據他初來時幾天內的表現得出結論。於是他的那些表現完全否定了斯塔爾夫人的預言,絲毫沒能滿足我們的期望。

  經過半個學期的較量,一般人都認為路易是個普通學生。惟有我在深入考察他卓越的心靈。我為什麼不指出他的心靈神奇呢,因為就兒童的心靈而言,只有天才方能接近神靈。我們兩人趣味相投,思想相通,已經成為朋友和伴侶。我們互相友愛、相濡以沫,同學們對我們總是相提並論,決不會只提一個,忽略另一個。如果他們想招呼我們中的一個,就會喊詩人-畢達哥拉斯,或其他的諢號,但含義都差不多。因此我在旺多姆學校的兩年裡就成為可憐的路易·朗貝爾的朋友。這個時期,我的生活和他聯繫緊密,今天才有可能撰寫他智力的發展演變。

  我的同伴內心豐富,充滿詩意,但我卻長期予以忽略。直到三十歲以後,我的思想成熟,洞察幽微,這才豁然貫通,仿佛心明眼亮,突然意識到當時忽略的種種現象,竟都具有深遠意義。而我當時雖能親眼目睹他的舉止思想,卻未能深究其偉大崇高和淵源。有些事我原已忘卻,能憶及的只是最為突出的。但今天我回憶童年的友誼和個中事物,加以彙集整理,便初步探索了他豐富的心靈奧秘。由於時間的流逝,我才終於領會了事件和事物的深意。看來,他的生活一向隱秘,如很多科學家,未成名時從來罕為人知。他的生平在純屬道德觀念方面充滿不合時宜的現象。但從對事物的表述和衡量來看,這對他所關心的一切,可能本無所謂有害。

  路易在旺多姆學校度過的最初幾個月裡,極為苦惱,釀成病態,這使他那高度發達的才能竟無法充分發揮,而監護人又對種種細微徵兆視而不見。原來有個老人①對他寵愛備至,讓他接受的是一種獨立自由,毫不拘束的教育。他習慣於呼吸新鮮空氣,並在陽光下思考,對學校的清規戒律實難接受,也不能與同學同步前進。讓他和八十個默不作聲的年輕人一起,坐在書桌前的木板凳上,關在自習教室的四面牆內,這實在令他難以屈就。他的感官細膩美好,集體生活令他痛苦不堪,忍無可忍。同班學生眾多,呼吸污染空氣,他們不愛清潔,散發的氣味難聞,還夾有午餐或點心的殘渣氣味,他的嗅覺便受了影響。而嗅覺與大腦的關係比其他器官更為直接,這就令他的思想機能發生了不易察覺的衰退。

  ①指路易的舅舅。

  自習教室裡還有小櫃,放有學生的各種戰利品,諸如節日裡宰殺的鴿子或從食堂偷來的食物。最後,自習教室裡還有飲水槽似的兩桶水,放在一塊木板上,每天早上學生都必須當著老師的面輪流澆洗頭、手,然後再走到一張桌前,由幾名婦女為大家梳頭、撲粉①。起床號還沒響,就有人清掃房屋,但每天僅此一次,教室也就很難保持乾淨。室內窗戶很多,屋門也很高大,但洗涮、梳理都在屋內,加上小櫃的雜味和小學生的種種小玩意兒,就是不算八十名學生的呼吸,空氣也不會清新。這種學校的humns②同院裡帶來的泥味混雜,就構成難以忍受的肥料臭。此前,路易·朗貝爾一直生活在純淨的鄉間,空氣清香,一旦變化,新的習慣和紀律都令他傷心難過。

  ①大革命前,法國人習慣在頭髮上撲粉。這裡指學校保留舊習。

  ②拉丁文: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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