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第五章

  在本朝可怕的結局到來的前幾天,弗朗索瓦二世想去盧瓦爾河上泛舟,以免在處決德·孔代親王時待在城內。他把這位親王的性命交給洛林紅衣主教發落後,既怕發生暴動,又怕聽德·孔代王妃的哀求。他正欲登舟,冬季將臨時盧瓦爾河上刮起的一陣涼風使他耳朵疼痛難忍,他只得回去;他上了床,從此一病不起。醫生們爭論不休,除複普蘭外,他們都是巴雷的敵人和死對頭,但巴雷堅持認為國王頭部有膿腫,倘若不給體液引流,死亡的機會將與日俱增。夜深了,正處於戒嚴狀態的奧爾良城嚴格實行宵禁,但巴雷的窗前依然亮著燈光,他正在研讀;勒卡繆在下面喊他,外科醫生聽到叫他的名字,命人給老朋友開門。

  「你沒休息呵,昂布魯瓦斯,你一面挽救別人的生命,一面卻消耗自己的生命,」皮貨商進來時說道。

  他果然看到書本翻開,器械散亂,外科醫生面對從墓地挖來的一顆新近入土的死人打了洞的頭顱……「必須救王上……」

  「你真有把握嗎,昂布魯瓦斯?」老人渾身戰慄,嚷著說。

  「象對我的存在一樣。我的老保護人,造孽的體液滯留在王上的大腦裡,即將充溢其間,發作迫在眉睫;我打算鑿穿他的顱骨,引出這些體液,把他的頭部清理乾淨。這種手術是一位皮埃蒙特人發明的,我已做過三次,並有幸使其至臻完善。第一次是困守梅斯時給德·皮埃納①先生做的,我使他脫離了危險,從此他變得更加審慎:他的頭部被火槍射中,造成體液膿腫。第二次手術救活了一個窮人,我希望在他身上檢驗德·皮埃納先生同意做的這種大膽手術的良好療效。最後,第三次在巴黎給一位身體極好的貴族做了手術。穿顱手術——人們給這項發明起卻名稱——目前還鮮為人知。病人們對它很反感,因為手術器械不完善,但我終於做了改進。我正在這顆頭上作試驗,以免明天在王上頭上出錯。」

  ①德·皮埃納,梅斯城防司令。

  「你一定對自己做的事很有把握,因為你將保不住腦袋,萬一……」

  「我以性命擔保他將痊癒,」昂布魯瓦斯帶著天才人物的安全感說道,「啊!老朋友,小心翼翼地在頭上鑽個洞有什麼呢?打仗時士兵們不就是天天絲毫不加小心地這樣幹嗎?」

  「孩子,」大膽的布爾喬亞說,「你知不知道救活王上就會失去法國?你知不知道這把手術刀將把瓦盧瓦家族的王冠戴在自稱為查理曼大帝後裔的洛林人的頭上?你知不知道外科學與政治此刻反目為仇?是的,你的天才的勝利就是你的宗教的失利。如果吉斯兄弟保留攝政權,新教徒將血流成河。與其做個偉大的外科大夫,不如做個更偉大的公民,明天你睡個懶覺,隨便醫生們在王上臥室裡幹什麼,如果他們治不好王上,他們將治癒法蘭西!」

  「我!」巴雷叫道,「要我聽任一個能救活的人死掉!不!不,即使把我當作加爾文的支持者絞死,我也要早早進宮。你不知道吧,救活王上後,我唯一要求的恩典就是保全你的克裡斯托夫的性命。總會有個時刻瑪麗王后什麼也不會拒絕我的。」

  「唉!朋友,」勒卡繆又說,「小王上不是拒絕王妃饒恕德·孔代親王了嗎?別扼殺你的宗教,讓應該死去的人活著。」

  「你居然想探求上帝如何安排未來?」巴雷嚷道,「正人君子只有一條座右銘:不管怎樣,幹你應該幹的事!加來被圍時我就這樣幹了,把腳踏在侍從長的臉上:我很可能被他的全體友人,被他的僕役們碎屍萬段,而如今我是王上的外科醫生;總之,我站在宗教改革運動一邊,又與德·吉斯先生們為友。我一定救活王上!」外科醫生懷著天才賦予的信念點燃的神聖熱情嚷道:「上帝將拯救法蘭西。」

  有人敲了一下門,片刻之後,昂布魯瓦斯的一個僕人交給勒卡繆一張紙,他高聲讀了下面這段陰森可怖的話:

  「在改革派教士修道院正在搭斷頭臺,德·孔代親王將于明日問斬。」

  昂布魯瓦斯和勒卡繆面面相覷,驚恐萬狀。

  「我去核實一下,」皮貨商說。

  在廣場上,呂吉耶裡挽著勒卡繆的胳膊,向他詢問昂布魯瓦斯救國王的秘密;但老人怕中奸計,想去看看斷頭臺。占星家和皮貨商於是一同走到改革派教士修道院,果然發現一些木匠正借著火把的光亮幹活。

  「喂!朋友,」勒卡繆對一位木匠說,「你們幹什麼活呢?」

  「我們正為絞死異端分子做準備,因為昂布瓦斯的流血事件沒有治好他們的病,」一名監督工人的改革派教士說道。

  「紅衣主教大人做得好,」謹慎的呂吉耶裡說道;「但在我們國家,我們做得更好。」

  「你們怎麼做呢?」改革派教士說。

  「修士,把他們燒死。」

  勒卡繆兩腿支持不住,只得靠在占星家身上;他想到明天兒子有可能給掛在其中的一個絞架上。可憐的老人處於兩種科學——決疑占星術和外科學——之間,二者均向他許諾兒子將得救,而斷頭臺顯然是為他兒子搭設的。他思緒紛亂,象麵團一樣任佛羅倫薩人揉捏。

  「那麼,可敬的小松鼠皮皮毛商,您對洛林人開的玩笑有何高見?」呂吉耶裡說道。

  「唉!您知道,只要兒子安然無恙,我可以犧牲自己的性命!」

  「這才象白鼬皮皮毛商說的話,」意大利人又說道,「您給我講講昂布魯瓦斯打算給王上做什麼手術,我保證救您兒子的命……」

  「真的!」老皮貨商嚷道。

  「您要我發誓嗎?……」呂吉耶裡說。

  看到這個舉動,可憐的老人向佛羅倫薩人複述了他與昂布魯瓦斯的談話,外科名醫的秘密一洩露給他,佛羅倫薩人便把絕望的父親丟在街上自己走了。

  「這個異教徒,他和哪個鬼傢伙過不去!」老人見呂吉耶裡大步流星朝集市廣場跑去,嚷著說。

  勒卡繆不知道國王病榻周圍發生的可怕一幕,它導致了為親王搭斷頭臺的命令,對親王可以說進行了缺席宣判,而國王的疾病推遲了對他的處決。

  在執法吏裁判所的大廳、樓梯和庭院裡只有清一色的值勤人員。一大群廷臣把依照王國法律擁有攝政權的納瓦爾王的府第擠得水泄不通。法國貴族被吉斯兄弟的膽大妄為嚇壞了,見太后受到他們的支配,又不理解她的意大利女子的政策,感到有必要緊緊團結在王室幼支領袖的周圍。安東尼·德·波旁遵守他和卡特琳娜的秘密協定,直到三級會議對攝政問題表態時才會為了她放棄攝政權。侍從長出於謹慎在城裡巡視了一遭,回來後發現國王屋裡只有與他共命運的友人。深沉的孤獨感對待從長產生了影響。給弗朗索瓦二世搭了床的房間與執法吏裁判所的大廳毗鄰,當時裝著橡木護壁板。天花板由彩繪長條小木塊巧妙拼成,在金黃的底色上呈現出藍色的阿拉伯式裝飾圖案,近五十年前揭去的那一部分為一位古代文物愛好者所收藏。這間寢室,牆上張掛壁毯,地板鋪著地毯,光線十分幽暗,連點燃的火盆也沒有把它照亮。寬大的床,有四根柱子和絲綢帷幔,活象一座墳墓。床的一側,瑪麗王后和洛林紅衣主教守在床頭。卡特琳娜坐在一張扶手椅裡。值班醫生,大名鼎鼎的讓·夏普蘭,後來查理九世的首席醫生,站在壁爐前。屋內異常安靜。年輕的國王,瘦削,蒼白,仿佛埋在被單裡,勉強在枕頭上露出那張打皺的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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