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 | 上頁 下頁
十三


  勒卡繆先生店鋪的門面沒有櫥窗,但安了一塊鉛板,使房內十分幽暗。他給有錢人送貨上門。對來店購買的人,則把商品拿到露天支柱之間給他們看,據說桌子和坐在凳上的店員在白天阻塞了廊柱下的通道,這番景象十五年前在中央菜市場的廊柱下尚能見到。店員、男女學徒們在這些前沿陣地上談天,你問我答,招呼行人,偉大的瓦爾特·司各特在《尼熱爾奇遇記》中對這種習俗作過描寫。畫著一隻白鼬的招牌,挑在一根華麗的直角形鏤花塗金鐵支架上,懸掛於店鋪之外,和有些仍然掛招牌的鄉村客店一樣。白鼬上方一面寫著:

  勒卡繆

  王后夫人和國王陛下的

  皮貨商

  另一面寫著:

  太后夫人和高等法院諸位先生的

  皮貨商

  太后夫人這幾個字是不久前加上的,塗金還很新。這一變化表明最近亨利二世的暴死引起的大變革,朝廷中不少人境遇惡化,吉斯兄弟卻開始發跡。

  店鋪後堂臨河。這是令人尊敬的布爾喬亞和他妻子勒卡繆小姐的起居室。當年平民的妻子無權稱作夫人;但是巴黎布爾喬亞的妻子有權稱小姐,因為她們的丈夫對好幾位國王鼎力相助,享有他們賜予和確認的特權。店鋪後堂和店鋪之間有道螺旋式木樓梯通往樓上,上面是大倉庫,老夫妻的臥房,孩子們、女用人、學徒和店員住的靠天窗採光的頂樓。家人、僕役、學徒十分擁擠地住在一起,每個人在室內佔有狹小的空間,全體學徒住在屋頂下的一個大房間裡,這既說明聚集在現今巴黎城十分之一面積上的居民的稠密,又解釋了中世紀私生活的古怪細節和談情說愛的巧計,嚴肅的史學家們請別見怪,這些事靠講故事的人才得以流傳下來。那時,一個地位極高的大貴人,比方德·柯利尼海軍元帥,在巴黎佔用三間房,他的隨從人員住在隔壁的客棧裡。當時巴黎的公館,即屬￿國君或大封臣的宮殿不到五十座,這些大封臣的生活要比德意志最大的君主,如巴伐利亞公爵或薩克森選侯的生活優越。

  勒卡繆家的廚房位於臨河店鋪後堂的下面。一扇玻璃門開向一個鐵陽臺,廚娘可以從那兒用桶汲水,洗濯衣服。店鋪後堂同時是商人的餐廳、書房和客廳。商人的生活是在這間始終裝著華麗的細木護壁板,用某件藝術品和衣櫃點綴的重要房間裡度過的:工作之後在這兒用愉快的晚餐,就布爾喬亞和王權的政治利益進行秘密討論。當年巴黎令人膽寒的行會可以把十萬人武裝起來。所以,在那個年月,商人們的決議得到他們的僕人、店員、學徒和幫工的支持。市長是統帥布爾喬亞的首領,市政廳是他們有權聚會的宮殿。在這個大名鼎鼎的布爾喬亞會客廳裡採取過莊嚴的決定。倘若不是連續不斷的犧牲使行會無法忍受戰爭給他們帶來的損失和饑饉,叛上作亂、最後登基稱王的亨利四世或許永遠進不了巴黎。現在誰都不難描繪老巴黎這一角的面貌,橋和堤在此拐彎,百花碼頭的樹木直上雲天,發出聖巴托羅繆大屠殺信號的著名法院的高塔樓是當年僅存的遺跡。奇怪的是,位於塔樓腳下、當年四周圍著木板店鋪的一幢房子——勒卡繆的房子,即將目睹為這個可惜對加爾文教義利大於弊的屠殺之夜作準備的一件事的誕生。

  這篇記述開場的當兒,宗教新學說的膽大妄為把巴黎鬧得沸沸揚揚。一個名叫斯圖亞特的蘇格蘭人剛剛暗殺了米納爾院長,公眾輿論認為該院長是對推事阿納·杜布爾①被處極刑負有最大責任的高等法院成員,推事繼先王的縫衣工(裁縫)之後在沙灘廣場被焚,亨利二世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曾下令當著他們的面拷問他。巴黎受到嚴密的監視,弓箭手甚至強迫行人在聖母像前祈禱,誰要露出不情願的樣子,或拒絕這個與自己思想相左的行動,誰就被視為異端。兩名守在勒卡繆家房角的弓箭手剛剛走開;被嚴重懷疑背棄天主教的皮貨商之子克裡斯托夫可以走出家門,而無需擔心他們強迫他對聖母像頂禮膜拜。這是一五六〇年四月,晚上七點鐘,天色漸黑;學徒們見街道左右的廊柱下行人寥寥,便收起陳列的樣品,準備打烊關門。克裡斯托夫·勒卡繆,血氣方剛的二十二歲的年輕人,站在門口,好象聚精會神地望著學徒們。

  ①杜布爾(1522—1559),巴黎高等法院推事,常為加爾文派教徒的案件辯護,一五五九年以異端罪被處火刑。

  「先生,」其中一位指著一個神情猶豫、在廊下走來走去的人對克裡斯托夫說道,「這人也許是小偷或暗探;不管怎樣,這鄉下佬不會是個正派人:如果他想和我們談生意,他會爽快地過來和我們攀談,不會象他那樣轉來轉去……瞧那副模樣!」他滑稽地學著陌生人的樣子道,「鼻子縮在大衣裡!眼珠子多黃!臉色象餓死鬼!」

  被學徒這樣形容的陌生人見克裡斯托夫獨自呆在店鋪門口,便迅速離開他踱來踱去的對面的走廊,穿過馬路,來到勒卡繆家的廊柱下,經過店鋪前,乘學徒們還未回來上門板,走過來和年輕人攀談。

  「我是肖迪厄!」他低聲道。

  聽到新教最負盛名的牧師之一和被稱作宗教改革運動的可怕悲劇最盡職的演員之一的名字,克裡斯托夫打了一個哆嗦,如同忠君的農民認出了喬裝的國王。

  「您也許想看看皮貨吧?天差不多黑了,但我這就親自拿給您看,」克裡斯托夫說,他聽見身後學徒們的聲音,想騙過他們。

  他作了個手勢邀請牧師進來;但這人回答說他寧願在外面和他交談。克裡斯托夫去取了便帽,跟著加爾文的門徒走了。

  肖迪厄是在日內瓦領導法國宗教改革運動的泰奧多爾·德·貝茲和加爾文的秘密全權代表,他雖被一道敕令逐出國門,仍然四處奔走,無視與教會和王權意見一致的高等法院為殺一儆百對其組織成員著名的阿納·杜布爾判處的酷刑。

  這位牧師有個當上尉的哥哥,是柯利尼海軍元帥最優秀的士兵之一,牧師本人則是加爾文在即將點燃的二十二年宗教戰爭之初攪得法國不得安寧的左右手之一,是最能解釋波瀾壯闊的宗教改革行動的秘密齒輪之一。肖迪厄領著克裡斯托夫從一條地下通道下到水邊,這條通道與十年前填平的馬裡翁橋拱通道類似,位於勒卡繆家和鄰家之間,老皮貨店街的下面,名曰皮衣商橋。舊城的洗染匠們確實要走這條通道去洗棉紗、絲綢和衣料。那兒有只小艇,由一名船夫看管和駕駛。

  船頭上有位身材矮小、衣著十分樸素的陌生人。頃刻之間小船來到塞納河中央,船夫把它劃到匯兌橋一個木橋拱下,麻利地把船系在一個鐵環上。這當兒誰也沒有說話。

  「我們在這兒講話可以不用擔心,既沒有暗探,也沒有叛徒,」肖迪厄望著兩位陌生人說道。「您是否充滿殉道者應當具有的獻身精神?您是否準備好為我們神聖的事業忍受一切?您怕不怕先王的裁縫和杜布爾推事受到的、我們大多數人面臨的酷刑?」他滿面生輝地問克裡斯托夫道。

  「我將公開承認福音,」勒卡繆望著店鋪後堂的窗戶簡單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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