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柯內留斯老闆 | 上頁 下頁


  那位菲利浦·古勒努瓦將信從鐵箱縫投進去,縫就在那象槍眼的洞口下面。

  「見鬼!」他心想,「看來就因為國王到這兒來過,所以他象在普萊西一樣,採取了小心謹慎的措施。」

  他在街上等了將近一刻鐘。之後,他聽到柯內留斯對他姐姐說:「把門上的暗洞關上。」

  可以聽到在大門頂下迴響著鎖鏈的鋃鐺聲。菲利浦聽到門栓在拉動,鎖眼嘎吱作響;最後,一小扇低矮的包鐵皮的門打開了最小的角度,只有瘦子才能側身而過。菲利浦幾乎要掛破衣服,他不是走進來,而是擠進這凶宅的。一個沒牙的老女人,鬼樣的臉孔,兩道眉毛活脫是小鍋的兩個提耳,她的鼻子和翹起的下頦之間,恐怕連一顆核桃也放不了;臉孔蒼白,病容滿面,兩鬢內陷,仿佛全身僅由骨頭和神經構成,她一聲不響領著這個所謂異鄉人來到一個低矮的大廳,柯內留斯小心地在背後跟著。

  「您坐在這兒,」她向他指著一張三腳凳,凳子放在一個有雕刻的、石砌的大壁爐的邊角上,清潔的爐膛沒有生火。

  壁爐的另一邊放著一張曲腿核桃木桌,桌上有個碟子,盛著一隻雞蛋,還有十到十二小片硬邦邦的幹麵包,那麵包切削得真是吝嗇到家了。室內有兩張凳子,老女人坐在其中一張上,表明兩個吝嗇鬼正在進晚餐。柯內留斯走過去把兩個鐵護窗推上,不用說,這是把窺視窗關好,剛才他就從這窗張望街上,張望了很久;然後他回來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個所謂菲利浦·古勒努瓦看著姐弟二人莊重地輪流把麵包片蘸一蘸生雞蛋,動作精確,如同士兵們把勺子放到大鍋裡的時間相等一樣,他們僅僅是蘸一下生雞蛋,看准麵包片的數目,剛好把生雞蛋蘸完。這場技藝操演靜悄悄地進行著。柯內留斯一面吃飯,一面觀察著這個假學徒,那種專注,那種銳利,同他在估量古錢幣時一模一樣。菲利浦感到有一件冰雪大衣落在他的肩上,他想打量一下周圍:但愛情冒險給了他一種狡獪,他忍住了,連牆壁也不去偷偷瞥上一眼;他懂得,要是給柯內留斯看到了,他是不會讓一個好奇的人留在他家裡的。因而他僅僅有時謙卑地瞧一下雞蛋,有時瞧一下老姑娘;有時端詳著這個未來的師傅。

  路易十一的銀器商很象他的國君,他甚至學會了國王的某些手勢,那些親密地生活在一起的人,往往都會這樣。弗朗德勒人的粗眉毛幾乎把眼睛也蓋住了;可當他略略抬起眼睛的時候,就閃射出明亮的目光,洞人肺腑,充滿力量,這是習慣於安靜的人的目光,對於他們,積聚起內心力量的現象已經習以為常了。薄薄的嘴唇,直上直下的皺褶,使他有一種精明到難以令人相信的神態。臉龐的下半部有點近似狐狸;高高隆起的前額佈滿皺紋,仿佛顯露著崇高優美的品質和心靈的高貴,由於經驗的制約,他不會過分衝動,生活中得到的殘酷教訓,無疑已埋入這個怪人最隱蔽的深處。然而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吝嗇鬼,他的情欲無疑包藏著深刻的享受和隱秘的觀念。

  「威尼斯古金幣是什麼兌換率?」他突然盤問這個未來的學徒。

  「在布魯日是四比三;在根特一對一。」

  「萊斯戈的貨運費是多少?」

  「三個巴黎銅子。」

  「根特沒有什麼新聞嗎?」

  「利旺·德·埃爾德的兄弟破產了。」

  「啊!」

  情不自禁發出這聲感歎以後,老人把他的一件長袍蓋住膝蓋,這種長袍是黑絲絨料子,前開襟,寬袖,無領,華麗的衣料已油光可鑒。這件曾經算得上很漂亮的衣服是他從前當分產法庭庭長時穿的,就是這個職務給他招來了勃艮第公爵的敵意;現在這件衣服只剩下一幅破布了。菲利浦一點兒不覺得冷,卻在那身破舊衣服底下冒著冷汗,生怕被盤問其他問題。他救過一個猶太人,猶太人前一天剛簡單地指點過他,憑著猶太人對柯內留斯的舉止習慣了如指掌,也憑著他自己的記憶,總算能對付到現在。在最初情感衝動的時候,他還沒有考慮到這麼多,現在他開始看到事情的全部困難了。可怕的弗朗德勒人威嚴莊重,不慌不忙,對他起了鎮懾作用。他覺得自己被禁閉起來,仿佛看見大法官在柯內留斯老闆的命令下,準備好了各式各樣的繩索。

  「您吃過晚飯了嗎?」銀器商問話的口吻意味著:別在這兒吃晚飯!儘管她的兄弟是這種聲調,老姑娘還是抖抖索索起來,她瞧著桌旁這個年輕人,似乎在估量這個人有多大食量,她於是帶著假惺惺的微笑說:「您真是名實相符呀①,您的頭髮和鬍鬚比魔鬼的尾巴還要黑!……」

  ①他的假名古勒努瓦含有黑色幽靈之意。

  「我吃過晚飯了。」他回答。

  「那麼,」吝嗇鬼接著說,「您明天再來找我吧。我早就習慣不用學徒了。再說,黑夜會給我出主意。」

  「唉!先生,以聖巴逢的名義起誓,我是弗朗德勒人,在這兒我什麼人也不認識,街上已經拉起鐵鍊,我會被關進監獄的。」他怕自己的話過於熱烈衝動,便補上一句:「不過,如果您覺得合適的話,我馬上就走。」

  他的發誓對老弗朗德勒人起著奇怪的作用。

  「好吧,好吧,以聖巴逢的名義,您就睡在這兒吧。」

  「不過,」他的姐姐嚇慌了。

  「別說了,」柯內留斯反駁說,「有了那封信,奧斯特蘭克要對這個年輕人負責的。」

  「奧斯特蘭克不是有十萬利勿爾在我們這兒嗎?」他俯在他姐姐的耳旁說,「這是一筆保金!」

  「要是他偷了你那套巴維耶爾的首飾呢?你瞧,他不象一個弗朗德勒人,更象一個小偷。」

  「噓,」老頭尖起了耳朵。

  兩個吝嗇鬼諦聽著。「噓」聲之後不久,在城塹的那一邊,有幾個人的腳步聲不太明顯地在遠處迴響著。

  「是普萊西的巡邏隊。」他的姐姐說。

  「哦,你把學徒房間的鑰匙給我吧。」柯內留斯說。

  老姑娘伸手想去拿燈。

  「難道你要讓我們孤零零地沒有燈?」柯內留斯叫了起來,儘量讓人領會他的聲調,「你這麼大歲數,居然還沒學會走路不要照明。拿把鑰匙就這樣困難?」

  老女人懂得這些話中隱含的意思,於是走了出去。菲利浦·古勒努瓦瞧著這個奇怪的女人走到門口,他趁師傅沒看見,偷偷瞥一眼這個廳堂。廳堂安裝著齊肘高的橡木護壁板,牆壁蒙上黑斜紋的黃牛皮;最吸引他注意的,是一支火絨手槍,外加一把玩賞的長匕首。這可怕的新式武器就放在離柯內留斯不遠的地方。

  「您打算怎樣學做生意?」高利貸者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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